到吃中饭时候,笑话已经传遍了。大家都开始叫林思涛“童工”,嘻嘻哈哈开他的玩笑。
“听说是J城人。”丁晟光站在总监办公室的二楼阳台上,看到下面三三两两去打饭的工人,突然说。
“谁?”贺显一边吃饭,一边翻看着实验室的数据报告。
“童工呀。”
贺显纠正他:“应该是非童工。”
“我记得表姨家就是J城人?”丁晟光说。他和贺显沾亲带故,算是远房表兄弟。
贺显外公那边确实是J城人。
J城距离上海不过百余公里,这些年受上海的带动,是个挺热闹的小城。
小学寒暑假他常常跟着他妈妈周琴回J城小住。外公的旧宅虽不如上海他们自己的家附近繁华,但从大院出门就是人工湖。据说年年都有游泳的人在里面淹死。周琴总是盯他盯得很紧,不许他下湖。
他还记得常常能在午睡的半梦半醒中听到妈妈和外婆,小姨低声说笑的声音。哪家儿子捅了娄子,哪家不肖子孙分家产闹翻了,哪家办了出国,哪家交了好运要上京了,她们全都了如指掌。
当然她们谈得最多的还是贺家。
出差,考察,谁谁谁又拜访贺家的老爷子了。电风扇微微的声响中,周琴的声音优雅又笃定:“办移民也不错,不过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还是留在国内更有前途……”
然而小学四年级那年暑假,周琴一带他回J城就病了。
说是病,她也并不去医院,天天只是躺在自己的卧室中。眼睛红肿,声音沙哑破碎。周家的客厅,一下子变得十分冷清。
一天半夜里贺显被一阵喧哗吵醒。
他从未听过周琴那样歇斯底里的哭声。
“让我死!让我死了吧!他不是人……当年我们家是怎么对他的……他就这样对我!让我死!”
他从楼上房间跑出来,看到周琴躺在沙发上,浑身上下湿透了,她赤着脚,长发披散,整个人像被从水里捞出来的。
外婆用毯子裹住周琴琴,正抱着她哭个不停。外公坐在一边,捂着脸,也在哭。
谁都没想到贺显会出现。周琴的哭声戛然而止,她与贺显对视了几秒钟,突然一跃而起,跌跌撞撞一把抱住他,像从湖底还魂的水鬼。
“天天!天天!”她声嘶力竭喊着他的小名。
暑假就这么结束了。升上五年级之后,周琴和他的父亲贺不同离婚了。贺不同去了北京,当时周琴还在上海工作,她坚决不要贺显和她住,要贺不同把贺显带去了北京。
没过几年外公外婆相继去世,回J城都是匆忙的奔丧。贺显关于J城的回忆渐渐变得稀薄,这时候听丁晟光猛然提起,贺显一时竟没什么感觉。
“哦,”他就事论事地说,“J城人过来这里打工,应该不少。”
丁晟光扫了他一眼:“晚上定了酒店招待,你可一定得去。”
贺显对应酬向来不热衷,他情愿一个人闷着吃垃圾快餐也不喜欢和一堆人出去喝酒唱歌。
“你去就行了。”他随口应付丁晟光。
丁晟光笑了:“小贺同志,人家真想请的难道是我吗?我只是陪太子读书而已啊!你要不去,我们一群人互相捧臭脚有什么意思?”
“适当保持神秘感是不错,不过拒人于千里之外就不对了……”他十分尽职,苦口婆心地劝说贺显。
贺显瞪着他。丁晟光刹住了。
但出人意料地,贺显说:“我会去。”
等去了酒店,丁晟光起初还高兴,贺显喝酒喝得很豪爽,也没对谁甩脸子,全程微笑,似乎心情很好,他又是那样英俊,微醺的样子连穿梭上菜的服务员都忍不住多看两眼。人人都觉得被给足了面子。
到后面丁晟光渐渐觉得不对劲了——贺显完全是来者不拒,敬一杯喝一杯,喝到后面半两一杯的白酒直接一口闷。
酒量再好,也不是这么个喝法。丁晟光帮他挡住了些人来疯。到最后桌上喝倒了一片。
丁晟光给他开了个房间,把他扛过去休息。
“你这是借酒消愁啊,我知道你心里不爽,也不用这样吧?啊?万一喝出事来,你妈不劈了我啊?老周老贺我都得罪不起你饶了我吧……”丁晟光喝得也不少,嘟嘟囔囔念叨贺显。
贺显也醉了,但他不像丁晟光喝多就话多。他酒品很好,喝多了不哭不闹不多话,只是闷闷的无精打采。
丁晟光把贺显安顿好。就出去打个电话,叫了他在本地的一号女友来接他去过夜了。
贺显在床上躺了半个小时,猛然爬起来冲进洗漱间狂吐了一阵。
吐完了他感觉清醒多了,直接离开了酒店。
他打了辆车,在市里游荡了一会儿,然后去了工地附近。
工地还在夜间施工,他站在桥上,能看到工地上的灯光。这时候夜深人静,灯光和作业声像全宇宙只剩下了这一个舞台。
贺显盯着桥下的江水,黝黑宁静。他趴在栏杆边,看了不知道多少分钟,看得入了神。他抬起腿——意外地不怎么费力就跨上去了。
他正摇摇晃晃地试着将另一条腿跨过去,突然有人拽住他的胳膊,拖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