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还真看着师父的背影,冷静地回答,这是半斗坪,求师父渡我们。八趾麒麟没有说话,只是进屋反手将门关上了。素还真便站起来,将外衫脱下,披在谈无欲身上,说,师弟,这里风大。谈无欲淡漠地看着前方,眼睛里没有一丝神采。素还真轻轻地说,师弟,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师兄不会放弃的。
然后他又走到房门外,撩起衣襬,重新跪下。
第二天,八趾麒麟问,你还不走?素还真磕了个头,答,求师父渡我们。
八趾麒麟哼了一声便走开了。
第三天,八趾麒麟又问,你走不走?素还真又磕了个头,答,求师父渡我们。
后面八趾麒麟便不问了。
第十天,开门,素还真仍然跪着,身体挺得笔直,见了师父,又是磕头,说的还是那一句话,一字不变,求师父渡我们。八趾麒麟看了他一眼,又看了谈无欲一眼,忽然间明白了什么,便跺脚厉声骂道,你们……你们这两个孽障!孽障啊!八趾麒麟用手指着谈无欲,连声音都愤怒得变了,你知道他这是什么吗?他这是报应!做下这等违背伦常不知羞耻之事,你们还有脸来求我?天都不容你们!
素还真又磕了个头,道,师父……他气得脸色发白,连声说,不要叫我师父!不要叫我……我教不出你们这样的好徒弟……我没有你们这样的弟子!你们给我滚!滚!!!
素还真给师父连磕三个头,说,师父,都是弟子不肖,这不是师弟的错。就算是报应,也该由弟子来承担。求师父救救师弟,求师父救救他!
半斗坪上忽然掀起一阵狂风。
八趾麒麟站在素还真面前,看着素还真不停磕头,不停恳求。
这个徒弟是他从襁褓中抱上山的,他知道,这孩子前途不可限量,他的命格贵不可言,虽则多舛,却能有贵人襄助,逢凶化吉。他将是这片土地上高升的旭日,受万民景仰,统驭八荒。他将代表苦境中原永恒的意志和精神,他会成为领袖,成为太阳,成为神——他的力量和能为,将福泽天下苍生!
为了他,八趾麒麟遍寻天下,花了六年的时间去寻找,终于找到一个命格与素还真一模一样却太y-in入命的孩子。这孩子能与素还真y-in阳相衡,化他灾厄。有了这样的承佐,素还真的命格可一路飞升。一切,本该都是按计划在进行的。
两个孩子,一个属于光,一个属于影。
八趾麒麟不惜用谈无欲的命格来为素还真铺垫,虽然残酷,却能缔造一个神祇,一个真正存活于世间的,不灭的神祇。
然而。
然而,谈无欲却把一切都毁了,毁得彻底。他把一个本该无情无欲高高在上的神祇,带入了万丈深渊。
八趾麒麟深吸一口气,问,如果我救了他,你什么都肯听我的吗?
素还真慢慢站起来,因跪得久了,这一站,顿时让他膝盖刺痛得一身冷汗。他站定之后望着师父很久,才回答,一切但凭师父做主。
八趾麒麟去推谈无欲的轮椅,路过素还真的身边,低声说,莫怨为师。他有他的命,你有你的路。一切,都是为了你。
素还真看见师父把谈无欲带进练功房。他本想跟进去看着,八趾麒麟却拦住他,说,你不会想看的。要是不放心,就在外面等着。素还真思虑片刻,便点头。
八趾麒麟还想说点什么,看着他,又摇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素还真便在半斗坪,等了整整六个月。
由初夏,至隆冬。
等到两个月左右,他听见过谈无欲一声嘶嚎。撕心裂肺的。可仅仅那么一声。
素还真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之后又是一切归于平静,悄无声息。
谈无欲从练功房出来的时候,虽面色清冷平淡,却不像以前那般痴傻。素还真两眼一亮,立刻迎上去问,师弟……师弟身体可好?可有什么不适之处?可是觉得累了?师兄……
谈无欲望了他一眼,往后退了一步,只微微点头。
素还真皱眉,便去探他的脉搏,谈无欲躲闪不及,被扣住脉门。素还真只一探,便疑惑道,师弟的功体不还是没有恢复吗?八趾麒麟从屋里走出来,仿佛苍老了很多。谈无欲见了师父,便甩开素还真又往后退,立在八趾麒麟身边。素还真眉头锁得更紧,咬咬牙,道,师父,师弟的功体并没有恢复,这与师父之前答应过的不同……八趾麒麟面上露出厌烦的神色,他的经脉被药物腐蚀殆尽,老夫能为他将一身经脉接续起来,已经是尽力了。况且如今神志清醒,不正是你所要的吗?说着又回头看了谈无欲一眼。
谈无欲便走到旁边,对师父行了个跪拜的大礼。
素还真隐隐觉察出有什么不对,心头没来由的一阵慌乱。谈无欲身着玄色道袍,看着更加清瘦。半斗坪风大,谈无欲重新站起来的时候,狂风把他的道袍卷得猎猎作响。素还真觉得,谈无欲仿佛就要化仙而去了。他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了师弟的广袖。
八趾麒麟喝了一声,放手!
素还真和谈无欲俱是一惊。
八趾麒麟又厉声道,孽畜,你忘了你答应过老夫什么?
谈无欲看了师父一眼,一点一点地,将袖子从素还真手上抽离。又对师父躬身一礼,道,师父待弟子恩重如山,然则弟子不肖,丧德败行,有辱师门,此生再不能侍候师父左右了。望师父宽恕,师父……多加保重。
说完,又对八趾麒麟深深跪下去,磕了个头,道,晚生谈无欲,叩别前辈。
素还真愣住。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他都看见了,脑中却拒绝理解。师父这是……将师弟逐出师门?
谈无欲两手空空,一身玄衣,只将满头白发用根Cao绳系住。走过素还真的身旁,略微侧过脸,又将眼帘垂下,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的情绪,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径直向山下走去。
等等!无欲,等等我!素还真转身便追。
不准去!八趾麒麟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还真,你莫忘了,答应过为师什么。
一切……素还真嘴唇轻颤,低声回答,……但凭师父做主……
他眼睁睁看着谈无欲头也不回地,越走越远。
泪水,夺眶而出。
八趾麒麟道,这段孽缘,便由为师替你们斩断吧。还真,你是天命之子,决不可让自己停留在这个地方。你是天下的素还真,不是一人的素还真,须记住,须记住。谈无欲只是影,只能做影。你才是光明,是正道,是未来的一切。苍生可以没有谈无欲,但不能没有素还真,你到底明不明白?俄而,又温言劝道,你与他,不过是因则相处的时间久了些,成了习惯罢了。他带给你的只有孽债,你不可为此误了名声。须知,人言可畏。
你是神,决不能沾上污名。
素还真站在原地,回头看着师父,双眼通红。他惨笑一声,轻声道,怎么师父如此天真?竟会觉得素某这样双手染血的人,是光明之神。师父怕是也不知道吧,若没有师……若没有无欲,您口中的天命之子,已经死了。
算了。
师父不懂,谁也不会懂。
这世上懂我的,惟有一人。
如今,他也走了。
那天晚上,素还真坐在半斗坪的一处断崖上,看了一夜的月色凄凉。
再后来,素还真又回到江湖。
他身边的好友越来越多。
素还真很忙,忙得分身乏术,忙得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来。
他那个叫一线生的好友改了名,现在名唤屈世途,是素还真贴心的好管家,替他打理大小琐事。大到人际外交递送消息,小到泡茶做饭打扫房间,一应包干。叫素还真很是放心。素还真还有位处处照顾他的前辈,名唤一页书。是位看尽世事,笑尽英雄的高人,常常与他一起为天下苍生奔波,生死闯关,一路护航。素还真有个儿子名唤素续缘。续缘的成长虽坎坷艰难,却颇有乃父之风,慧心足智,淑质贞亮。
好不容易得了闲暇,素还真端坐在琉璃仙境之内,饮一杯香茶。屈世途说,素还真吶,我替你把这些衣服器皿都拿去晒晒吧。素还真便点头,有劳好友。屈世途唉声叹气,说,谁叫我命不好,年纪一大把了都不能退隐。说着他开始晾晒那些许久不曾用过的东西。一时从衣箱子低下翻出一件红色披风出来。料子上好,做工却古朴。屈世途问,这是哪一年的老骨董了?素还真吶,你什么时候有过这样一件红披风?
素还真闻言望去。
那件披风上还缀着白毛领,年头太久了,又压在箱底,很有些变形。
素还真走过来,从屈世途手上接过那件衣服。红色虽然有些褪了,却比他如今一身青莲的要鲜艳得多。他用指腹抚摸了半晌,轻声道,劣者曾经有个好友,很喜爱这些鲜亮的色彩……说着又仿佛觉得当年幼稚,便笑了笑。他将衣服交还屈世途。屈世途一时摸不准,迟疑地问,那你这件衣服,是要还是不要啊?素还真淡然道,随你处置吧。
师父过身之后,每年冬至,素还真都会独自一人去半斗坪祭拜。
八趾麒麟就葬在那里,旁边立的是小师弟无忌天子的衣冠冢。素还真只是默默地烧些香纸。有些话已经说尽了,再要说,都是枉然。
烧完纸他便会去打扫一下练功房。屋里陈设很简单,不过就是三个寒石雕成的团座而已。虽寒气逼人,却对练武是极有好处的。其中一个团座,边缘布满了浅浅的刮痕。素还真以前用手比过,都是指甲抓出来的痕迹。他摸着那些痕迹,如今都有些淡了。
曾经,他在门外殷殷等候,谈无欲在门里苦苦挣扎。
唯一能证明谈无欲那样撕心裂肺的疼过,那样生不如死的痛过的,是一声素还真几乎以为是错觉的悲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