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昆仑君想起了自己养的那只小猫。
“为什么要把天捅漏?”少年鬼王又问。
“我答应过的。”昆仑君在他头顶上按了按,“你不懂,小孩。”
少年却异常认真地抬起头:“我懂,我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如果我知道大封之外有这么好看,当年我也要把大封捅一个窟窿。”
昆仑君摇摇头,低低地笑了起来,少年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过了不知多久,昆仑君才轻轻地说:“生不由己,不如不生,你倒是个知己。”
他说完,站起来转身要走,女娲的身影在半空中幽然闪现,忙碌奔波,似乎依然在徒劳地寻找补天的五彩石,昆仑短促地低笑了一声,山川生灵涂炭,他心里有种异样的快感。
少年鬼王却犹豫了一下之后,也跟着站了起来,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昆仑君也不去管他,任凭他跟着,忽然抬手,平地起了轰隆隆的高山,立于东南蓬莱之地,令巫妖众进蓬莱躲避灾祸,连天的大雨终于酿成了滔天的洪水,从西北高地轰然往东,一往无前,奔涌不息。
卷过千里的赤地,生民哀鸣,颛顼三跪九叩祈求苍天。
可天道无情。
鬼王少年跟着昆仑上了蓬莱山巅,十万大山终于开始躁动,传到蓬莱,群妖惊慌,巫族带来曾经的蚩尤部落,后羿就像他的祖先一样,带着族人们一步一叩首地走上了蓬莱,有幼儿不懂事,在人群中哇哇哭闹,惶惶不安的大人生怕惊扰神灵,为部落带来灾祸,生生捂住了小儿的嘴,中途就把孩子捂死了。
走在半路,大洪水湮到了半山腰,将东部的人拦腰冲走了一半,身在九天山巅的冷默默神只闭上眼睛,像女娲一样,做一尊不言不动的塑像。
而后西边又来了一群负箧曳屣、衣衫褴褛的人,被一个背着药筐的耄耋老人引着,往蓬莱的方向来,北帝颛顼亦步亦趋地跟在老人身后,神情恭谨。昆仑君终于睁开了眼睛,低低地说:“神农。”
神农似有所觉,忽然在人群中抬起头,浑浊的双眼中似有诸天电光闪过。
口口声声要灭颛顼之民,屠尽人族的昆仑没有阻止,他始终只是不甘于天,不肯也不屑于亲自动手杀这些生灵,他看着神农氏带着中原人族艰难地爬上了蓬莱,颛顼带着自己的人对昆仑君行三跪九叩大礼,感激他起神山庇护,神农一声不吭。
直到人族退下,昆仑才站了起来,一声神农没来得及出口,就挨了那须发皆白、颤颤巍巍的老人一个响亮的耳光。
鬼王少年骤然露出狰狞的指甲,低低地咆哮一声,要向神农扑去,被昆仑君一伸手拦住。
昆仑君看着年老丑陋的旧神只,轻声说:“你不再是神,就快死了。”
神农用昏黄的眼睛看着他:“我死得其所、求仁得仁。你脱胎于大山大地,天生连着混沌的凶戾,又融入了开天斧的三魂,我早说你生来带红,必有闯下大祸的这么一天,才令昆仑山巅终年飘雪,可你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昆仑默然不语。
“你堪不破长久,看不透是非,分不清善恶,辨不明生死,怎么敢违抗天道?”神农一字一顿地说,“胆大包天,必然万劫不复,你……唉!”
神农氏一语成偈。
第三天,星辰崩乱,幽鬼横行。
第四天,洪水上涨,各族继续往山顶迁徙,巫妖二族沉淀已久的矛盾终于爆发。
第七天,巫妖二族持续争斗,死伤半数。炎黄后人与蚩尤后人终于再次联盟,艰难求生。
第十天,神农氏传道开蒙,在一片灾难和丧葬歌声中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讲起。
第十二天,女娲终于补上了连天雨纷飞的苍天,取大鳖四脚形成新的天柱,几乎筋疲力尽。
第十三天,天道崩殂,鬼族横扫大陆,四柱摇动,西北天倾,山崩地裂,天幕摇动,将塌。
不知天高地厚的神只们终于在一次又一次逆天意之后,遭到了天道的反噬。
天地将合,要借鬼族的口,把所有的东西全都吞噬,归于混沌。
昆仑君就像是已经化成了蓬莱山巅的一个塑像,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女娲传信说,她已经在四柱加封,想以身化为后土,堵住伏羲大封。”神农说,“你没错,昆仑,盘古没错,我们谁也没错,可世间千劫百难,生灵争斗祸患都是注定的,沉默如伏羲,就沉默着死,不服如你,就不服着死,我像一个凡人一样五衰而死,这都是注定的,谁也反抗不了,要怪就怪你知道得太多。”
昆仑平静地睁开眼,不着边际地开口问:“当时蚩尤把巫妖二族托付给我,如今天道是让我选,要么去一留一,要么玉石俱焚,对么?”
神农静默地看着他。
“把妖族留下吧。”昆仑终于低低地说。
神农长叹一口气,知道他已经妥协。
大洪水终于平息,女娲重创效仿盘古手持巨斧的鬼王,身化后土,堵住了大封缺口,将混沌鬼族重新压回四柱之下,然而补天已经耗损女娲太多元神,胸口又被鬼斧重伤,伏羲大封被勉强堵上,依然蠢蠢欲动。
神农坐在昆仑神殿,一言不发。
“我以为我会五雷轰顶而死。”昆仑君忽然开口说,“没想到在我刺瞎神龙双眼,撞倒不周山的时候开始,我的坟冢就已经准备好了。”
神农抬起苍老的双眼,看着这洪荒四圣中硕果仅存的一个,说不出话来——也许昆仑君可以走,可以以他大荒神圣逆天的法力强行关闭昆仑山门,哪怕天地再次归于混沌,也没人能奈何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