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明诚的面,明楼不好直说他对方步亭的看法。方步亭能稳坐中央金融枢密部门三十年有余,自然不只是靠经济金融的才能,方步亭同时也是个政治家,经济与政治从来就分不开。好或者坏不是评价一个人的标准。如今国民党内部倾轧,方步亭自然不可能独善其身。只是老练如他,也不是可以轻易扳倒的,别人自然只能从身边人下手,查贪污,方步亭滴水不漏,但若是一顶共产党的帽子扣下来,方步亭想要脱干净,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明楼含蓄了一些,“你父亲并不知道你姑父和崔中石的真实身份。”
明诚和谢培东的线并不交叉,当初只是因为情报上的事情碰过一次面,他不知道明楼突然提起崔中石做什么,“崔中石只是和我兄长联系吧?能出什么事情?”
“你也学过经济,你觉得一个中央银行地方分行的金库主任,以及一个行长襄理,意味着什么?”明楼点到即止,“他们线上的事情我们不方便c-h-a手,只是——若是涉及到你兄长的事情,你的父亲会做什么选择,是很显然的事情。”
“我应该去找崔中石么?”
“顺其自然,不要c-h-a手,以免越陷越深。”这话虽然残酷,却是特工必须遵守的守则。
明诚神色不甚自然,“崔中石对我兄长的意义不一般。”
“走到今日,没有人可以回头了。”
明楼留明诚住下,哪怕如今是多事之秋,然而既然见到了面,原先的虚无缥缈的想念全都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东西。
明镜和明安在巴黎,明台执意要去前线,身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绵绵密密的算计之间,明楼也想任x_ing一次。
明日之事,自有明日去想。
两人同床而眠。
明诚辗转反侧,不得安眠。他反反复复地想起很多年前——大约是夜莺爱上苏轩的那一年——她跑来和明诚说——她要嫁给苏轩。
我无论如何都会活下去,等以后所有事都结束了,我就嫁给他。
一夜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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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方孟敖在自己的房间里枯坐了一夜。
他是一个军人,一个从战场之中浴火求生的军人,早已经见惯了生死,本不该如此——被一个并不算熟识的人的死活所撼动。
有人耗尽最后的弹药,然后朝着敌机冲去,粉身碎骨,同归于尽;有人早上执飞前言笑晏晏地谈起未婚的妻子,晚间归来半点残骸也无。
他们一起用搪瓷缸子喝可乐兑红酒,唱着五湖四海七省八乡的民歌,方孟敖唱江南的小调子,被人笑娘们,于是他就唱圣母颂,唱外文的歌曲,凭着记忆在腿上打拍子。
一群老爷们粗汉子,带着艳羡的目光,问他遥远的美国是什么样子,那些鸟语是什么意思。
当年的战友,战死者十之八九,活下来的,今日又在哪里?
若仍在蓝天之中翱翔,那么今时今日,他们又向谁投弹呢?
朱徽茵潜伏多年,一朝身死,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方孟韦一个晚上没有回来,半夜的时候方步亭来问过一次,方孟敖不说话。
方步亭也只是叹气。
方孟敖看自己的父亲,总觉得他应该知道些什么,然而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男人此刻的的确确只是一个父亲,他满心想着把儿子外甥女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哪怕再一次的骨r_ou_分离。
朱徽茵的尸体就在中统的停尸房里。
吕昇就等着外面的临时办公室里。手下人端来一个白色的托盘,托盘里一个胶卷,带着凝固的鲜血。
他想起自己昨夜险些命丧这个女人的手下,便又带上了咬牙切齿的厌恶。这个胶卷他自然知道是什么——事实上,这个胶卷就是他刻意扔到朱徽茵那儿的。
文件夹里装着几份文件,吕昇一份份翻着,总觉得有些可惜。
那个共党叛变来的特工头目,不简单。据说他在南京上海那边已经立功了,此次来北平,是要送来一份大礼——可惜礼送了一半,居然就死了。
夜莺的详细资料就是鸱鸮秘密送来的,附带着北平城内可能的共党联络暗点,前段时间的扫荡已经初见成效了,可惜逮捕的共党都没有活口。
吕昇虽然不过三十岁,却比官场上许多同辈的人都有远见。
鸱鸮为求保险,往两边都递了口风。警备司令部陈继承的那个副官范琢,急于求成,扫荡了一个共党联络点,就想一次扳倒方家,扳倒上海明氏,未免也太自大了一些。上一次的行动吕昇故作不争抢功劳,范琢急不可耐,如今也成阶下囚了。
“那座宅子的主人查到了没有?”吕昇问手下,朱徽茵死前住的那座宅院也是鸱鸮递来的可疑联络点之一,然而前段一直没有查出破绽。
“查到了交易的记录,原先是一个叫何月照的人名下的,几个月前转到了一个叫成青的人名下。”手下翻着资料,“地契和屋契都齐全,派了我们的人去查,附近的邻居都说这宅子许久都没有人住过,是闲置的,每年有人来打扫。”
吕昇慢慢地敲着桌上的文件,余光瞥见那个胶卷,“这玩意可是军统的东西,怎么这个女共党见到了那么激动?”
“乍一看就是个微缩胶卷,”另一个手下说道,“或许此中有我们不知道的玄机,不如找军统的人……”
“是啊,原先给您这个微型打火机的人不就是军统的人么?”
吕昇不说话。
给他这个打火机连带着胶卷的人,是梁经纶。他私底下也找过梁经纶,梁经纶却也不解,只说一直都不知道这个胶卷特殊在何处,可是就是不能用寻常的方法洗照片,肯定是军统高级特工极其私人的东西,或许可以深挖。
中统军统一直内斗不断,吕昇和马汉山也积怨已久,自然不会错过给马汉山添堵的机会。然而就在前日,梁经纶突然连夜找到吕昇,说是或许可以挖出更大的线索。
他照做了。
如今看来,收获不小。
昨夜那个男人疯了一样地抱着夜莺的尸体,疯言疯语地说着大约是江浙那边的方言,吕昇是北平人,听不大懂。
抛去这个无关紧要的男人不说,他分明看见带这个男人来的是方孟敖。更有甚者,原本早就说方步亭出面解除了他的军职的方孟韦,居然一身警察制服带着人来围了他。
这就有意思了。
方孟韦明显是冲着那个女共党来的,然而对方背景那么硬,吕昇又不是范琢那个傻子,自然装作不知道,看方孟韦演戏。
他巴不得方孟韦闹。
可惜方孟韦不是傻子,他浩浩荡荡而来,见到女共党死尸的那一刻,吕昇很清晰地看见了方孟韦眼睛红了,然而方孟韦却只说,那个懦弱的男人是燕大的教授,不能被中统带走。
方孟韦强硬地带走了那个男人,哪怕那个男人一直抱着夜莺的死尸不放手。
吕昇无所谓,他知道方孟韦从当年的三青团开始,中央党部,警备司令部,都工作过,履历可观,不是一般人。
“验尸的结果出来,”解剖朱徽茵尸体的军医从停尸房出来,“其实……虽然她是被枪打死的,不过就算不中枪,也活不过几天了。”
吕昇起了兴趣,“如何这样说?”
“严重的内脏损伤和内出血,应该是爆炸导致的,”军医两手都是朱徽茵的血,暗黑色的,“颅脑也受到了严重的震荡,且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
吕昇脑内闪过几行报告,抽动了一下嘴角——爆炸伤——看来鸱鸮的死是夜莺的手笔了。
老师想杀学生,反倒被学生杀了,真是讽刺。
“还有其他的发现么?”吕昇问道。
“她拔过牙齿,装了个中空的假牙,不过她死前咬碎了,里面装的是不是毒药,还得化验一下尸体才行。”
吕昇摆手让人退下,夜莺死都死了,如今要做的就是要她发挥更大的作用。
方孟韦和苏轩在警察局呆了一夜。
方孟韦早就不是副局长了,然而他强硬地又拖着苏轩回到了自己原先的办公室里。
苏轩满身满手都是血迹,是朱徽茵的血迹。
他仓皇又绝望,无助又颓丧。
方孟韦劝无可劝,他从来就不信感同身受,只知道若非自己亲身所历,必不能知其中真正的苦痛。
苏轩一直在喃喃自语着。
方孟韦没有过如此刻骨铭心的爱恋,以前读书时候也谈过几个女朋友,都没能走到心里去,后来去了三青团,辗转中央党部、警备司令部、重庆警察局工作,也见不到几个门当户对且未婚的女人,方步亭又根本不管这些事情,后来的程小云也不好说什么,他也乐得一个人快活。
如今却见到了。
爱至深处,两个人真的是一体的,一个死了,另一个也去了半条命。
痛至深处,真的可以一夜白头。
一夜之间,苏轩便仿佛老去了二十岁,不复那个风华正茂的模样。
他终于对方孟韦说了一夜天明以来的第一句话:“二公子,我能不能……见见阿诚先生?”
桌上的水杯茶壶都是空的,方孟韦倒不出水来,“你还见他做什么?”
是恨,还是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