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们在军统巴黎联络站,之后在上海,后来去了南京,她在我身边时间最长,我撤职之后她也没有了什么职务,我来北平她也跟着来了。你若是非说我害了一对鸳鸯,我也无话可说。”
明诚极少在方家提起自己过去的事情,一旦说了,便表示无话可说了。
方孟敖问无可问。
“兄长,崔主任和你什么交情,我不了解,不过我多嘴说一句,崔主任贸然让你回北平,事情可没有那么简单就过去了。”明诚一下就抓住了方孟敖的死x_u_e,“伯仁由我而死,也可能是由你而死。”
“你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很明显了。”方步亭终于开声了,“我早说过,你不能再和崔中石有联系了。”
方孟敖哪怕没有加入共产党,也不可能和崔中石断了联系,他的脸色y-in晴不定,“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连累崔叔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r_ou_。”方步亭冷哼了一声,“连累的不是崔中石,是你老子!”
方孟敖分秒不停,迅速地冲了出去。
方步亭看着儿子绝尘而去,又见幼子仍旧疲倦地陷于沙发之中,不由得长叹一声,“委屈你了。”
明诚怔了一会儿,“父亲不必自苦,原本就不是您的过错。”
“我少年时候自恃才华得意,青年中年之时事业也风光了几十年,到头来,自己的家庭却一团糟。”方步亭的失落由来已久,一年年的,没有尽头,“朱小姐的后事,还方便处理么?”
朱徽茵身死,方步亭不至于怀疑到她的真实身份,可是的确也可以归为是党派内的倾轧,今日是朱徽茵,保不齐明日就是明诚。
“如今北平分行里也开始有人查了,南京方面估计也早就开始清理了。”方步亭看着明诚,“我不问你其他事情,你做事情自有你的道理,我只说一句,若是顶不住了,无论是走是留,你还有我这个父亲,还有这个家。”
“……我知道的。”
方孟敖在崔中石家扑了个空。
崔婶见到方孟敖很高兴,一叠声地说要给他泡上好的龙井茶,又请他进屋里坐着。
“中石今天上班的呀,那两个小的又去上学了,我刚送他们去学校回来。”崔婶又忙不迭地替方孟敖掸身上的雪沫。
“崔婶您客气了。”方孟敖心中有事,心不在焉,“崔叔最近怎么样?”
“方大队长真是糊涂了呀,您前两日不是才来过么?”崔婶笑道,“我们好得很,不过很久没有见到三公子了呀,见到了要谢谢他,他们家莫经理隔三差五地就给家里送东西来,真是太客气了。”
方孟敖看着崔婶往桌上摆了碟稻香村的点心,知道肯定是明诚发话,让那个莫经理来照应崔中石的家人。
说来可笑,一个北平分行的金库主任,多少真金白银从手里流过,偏偏自己家里一穷二白。
方孟敖一直在航校里,吃穿住行不需要自己cao心,但是也知道如今物价一日日高涨,法币贬值得一塌糊涂,他从身上摸了半晌,零零散散地掏出一些美元的钞票,塞到崔婶的手里去。
“诶哟您这是做什么,”崔婶急忙摆手,“不能收的,不能收的。”
“拿着罢。”方孟敖直接把钱撂在桌子上,“我领的是美元的津贴,在航校里也没有什么用钱的地方,今日出来得急,没有带钱包。”
“这实在是不能收的。”崔婶为难了许久,又神神秘秘地凑近方孟敖说道:“你知道我们中石的呀,死板得很。不过从三公子也去分行工作之后,中石的奖金和工资倒是都多了,都是美金,前些日子他还让谢小姐来了一趟,小姑娘家家的,拿了好多东西来,我又不好拒绝,刚和中石吵了一架呢。”
方孟敖一怔,“他的是他的,我的是我的。”
同样扑个空的还有木兰和方孟韦。
方孟韦不是警察了,不能开公车了,一路开着方步亭那辆奥斯汀小轿车横穿整个燕大到了何其沧的小楼门前。
木兰摁了半晌的门铃,没有人回应。
“何伯伯是不是没听见?”木兰想起来何其沧听力一直不甚好,“孝钰和梁先生不在吧。”
“今天又不是周末,上课去了吧。”方孟韦怕木兰着凉,掀开一边的大衣给木兰挡风,“不急在现在,傍晚下课了再来?”
木兰不愿意走,“今天上午孝钰和梁先生都没课。”
方孟韦其实和梁经纶也不算对付,“要不明天送你去天津搭船的时候,接上孝钰,让她也去天津送你?”
“太麻烦了,”木兰有些失落,“罢了,见不到就见不到了吧。”
方孟韦是看不得木兰不高兴的,“那……要不咱去一下你学校?你找你的小姐妹告别一下?”
“哪有什么小姐妹呀。”木兰低垂着眼皮,她到燕京中学不过一个多学期,然而……
方孟韦才想起之前那摊子事来,心知木兰不过太年轻,被人利用了。
木兰绕过方孟韦,上了汽车。
方孟韦想着明日木兰就要走了,再见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情,总想逗她开心一些,便说带她去颐和园滑冰去,左右也不远。
木兰沉默着,车从燕大后门出去,拐了几个弯就到了颐和园。
方孟韦一直用余光瞥妹妹的脸。
再也回不去了。那个总是闹腾的木兰,总是大笑的木兰,总是缠着他撒娇耍赖的木兰,再也回不去了。
今天不是周末,颐和园里人不多,滑冰的人也不多,偌大的湖面上,寥寥几个小孩子在玩闹着。
看摊子的大爷昏昏欲睡,见有人来,也不招呼,用下巴指了指放冰鞋的木箱,让他们自己挑。
木兰从小长在南方,年初才学的滑冰,滑得不好。她不让方孟韦拉着她,自己一个人慢慢地往前溜。
方孟韦在她身后不远处跟着。
冬日的北平太过萧索,北国一到秋冬,就是满目的荒凉,半丝绿色也无。
那伙小孩子不知道去哪儿弄来了几辆小冰车,还找了几条大狗拉着,满地乱跑,笑声响亮而清澈。
木兰越滑越快,突然踉跄了一下,摔在了冰面上。
方孟韦冲了过去,拉起她。
她哭了,哭得很伤心,很伤心。
方家的电话铃疯响着。
方步亭在书房里沉默着,谢培东也沉默着。
楼下的程小云不明所以,楼上不接,她也不知道该不该接。但是方步亭书房里几部电话,只有一部是家里的分机,若是急事,应该是打专线电话的。
铃声骤然而停。
方步亭书房里。
听筒搁在桌面上,一个男人急切的声音:“请问方副局……二公子在不在?请问二公子在不在呀?”
谢培东抬起眼皮看了方步亭一眼,方步亭拿起了听筒,“谁啊?”
“我是警察局的单副局长,我有急事找二公子。陈继承带人围了燕京大学附属医院啊,还要警察局也出面抓共产党……”
方步亭挂了电话。
“行长,何校长也在燕大里。”谢培东言语淡淡的,“他为了学生,什么都不会顾的。”
电话再一次急促地响起来。
明诚不在家。方孟韦不在家。方孟敖也不在家。
方步亭起身拿过了西装外套。
“车被孟韦开走了,我让小李出去叫车。”
“我不出去。”方步亭道。
谢培东停住了脚步。
“给明先生打个电话,就说我请他到家里做客。”
方孟韦带着木兰往城外开,一路往西北方向去,不知道,也没有见到,警备司令部的士兵开进了燕大校园。
陈继承亲自带领的行动。军警宪特,再一次齐聚了,浩浩荡荡地直奔教学区内。拿着名单搜查。
学生们毫不退让。
教授们也毫不退让。
所有涉事的教授和学生,最终退到了附属医院的楼里。
楼前的阶梯上,以何其沧为首的众多燕大教授静坐着。学生们从各处的教学楼里奔出来,想围在楼前,想围在他们的教授面前。
统统都被赶走了。
青年团的士兵,警察局的警察,中统军统的特务,四种不同的制服,四个不同的方队,整齐地列队着。
学生们群情激动。
何孝钰在楼里,透过窗户,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父亲早已经全白了的头发,出门太急了,她甚至没有来得及给她的父亲拿一顶帽子。
梁经纶站在她的身边,“你害怕么?”
“怕什么?”
“二公子已经不在警察局了,外面,再也没有人会挡在我们的前面了。泱泱大国,容不下几个进步青年。”梁经纶发丝有些凌乱,眼镜也歪了。
“爸爸还在前面,很多人还在前面。”何孝钰将滑落的鬓发别回耳后,“再不济,还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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