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孟敖不再怀疑了。程小云仓皇成这样,只能是因为木兰和孟韦的缘故。他一个人在北平,无兵无卒,方步亭让他去燕大有何用?他心生怀疑,然而听此语,唯一的解释只能是程小云自个儿慌张得昏了头了。
事涉方孟韦,他不再做他想,头也不回地朝着燕大冲去。
崔婶目瞪口呆,回过神来,急忙去扶程小云,“夫人进屋歇口气,喝点茶。”
程小云仍旧喘着气,反手抓住了崔婶的手,“嫂子,快去把孩子接回来,带着孩子,我领你们走。”
崔婶猛地瞪大了眼睛,悚然变色,“夫人……您什么意思?”
“我没有时间和你解释了,你信我,你一定要信我。”程小云迅速收敛了仓皇的神色,转而严肃至极,“嫂子,快带我去把孩子接回来。”
崔婶反应了过来,虽然万千疑问,然而哪一个母亲牵扯到孩子的时候会不强大起来?当下也顾不得回屋拿围巾了,拉着程小云火烧屁股一样地往伯禽和平阳的学校跑。
程小云真的是一个人来的。
然而在明楼来之前,方步亭就如是吩咐了她。方步亭没有多做解释,只要她无论如何都带着崔中石的妻小到别的地方去。
伯禽和平阳在同一个幼儿园,正是午饭的时候,崔婶急切赶了过去,老师不解,她恍恍惚惚的,程小云抢前一步,站在老师面前道:“我是北平分行方行长的妻子。”
老师赶忙恭敬地问好,“方夫人有何事?”
“崔夫人是我的朋友,今天我们这些夫人有个聚会,各家的孩子都在呢。”程小云笑道,“我就是想把伯禽和平阳也带上,我们家那几个孩子都大了,无趣得很。”
老师有些狐疑,崔婶平时就是个抠搜的南方小妇人,怎么还搭上了这么显赫的一个朋友,不过人家贵太太的事情,谁知道呢,“夫人客气了,我马上把孩子叫出来。”
伯禽拉着妹妹出来的时候,平阳就甩开了哥哥的手,一口气扎入了崔婶的怀里,“妈妈!”
“伯禽过来。”程小云招手,把伯禽搂进怀里,“程阿姨带你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伯禽瞧瞧自己的母亲,见崔婶点头,才应了一声。
老师看看她们的身后,并无司机跟着,更有些疑虑了,“夫人自己走着出门?”
“我们先生今天去行里,把车开走了,对了,劳烦您帮我们叫两辆黄包车吧,方才车夫在巷口走了。”程小云拿起了贵太太的款来,作势要掏手包拿钱。
“夫人哪里的话,哪里的话。”老师赶忙跑到巷口外面的大街上去拦车了。
崔婶坐在车上,一路都心神不定地搂着自己的女儿。
两辆黄包车都停在了一座宅院的门前。
程小云抱着伯禽下了车,崔婶手有些发抖,有些抱不稳平阳,程小云扶了她一把,“嫂子,我跟您说句话。”
崔婶慢慢地看向程小云,“夫人,您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我们中石做错了什么呀?我们中石虽然懦弱小气,又没用了点,我知道的呀,他胆子那么小,是不会做坏事的呀……”
“别怕,你听我说,现在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崔先生,别怕,为了丈夫和孩子,你不可以怕。”程小云握紧了崔婶的手,缓步上前,敲了敲宅门。
开门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打扮得体而贵气,她左右看看,把人让了进来。
“颜太太,不好意思了。”程小云道,跟着人进了堂屋。
这位颜太太,便是北平财政司司长家的儿媳妇,那位和方孟韦不打不相识的颜少爷的正房太太。
“这位嫂子是我的朋友,最近遇上点麻烦,”程小云长话短说,“劳烦您这儿照看几日,她先生是个老实人,但是……唉,没办法,这个世道。我们家虽然有势,但是您知道,我就是个续弦,哪里好开口呢?”
颜太太上一次去捉j-ian,结果和跟着方孟韦尾巴去的木兰玩得极好,简直把木兰当亲闺女待,一来二去,也和程小云熟识了起来,“方夫人哪里的话呀,举手之劳,举手之劳,嫂子就好好带着孩子住着,这宅子是我娘家给我的,也有下人,有保镖,我平时不住这儿,您不用拘束。”颜太太是个爽快人,手一挥就决定了,又见崔婶来得及,两手空空的,忙不迭地吩咐下人去替崔婶置办东西。
崔婶还没来得及想怎么回话,颜太太就领着人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夫人,我们中石……”
“别怕,这几日,你一定要好好在这儿,不能带着孩子出门,我们都是妇道人家,外面的事情,有我们的丈夫呢。”
方孟敖赶到燕大的时候,整个校园早已重新恢复了宁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在校园内跑了数圈,甚至连个学生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他的神色越来越严肃。
程小云不会拿方孟韦和木兰来唬他,方孟韦另说,木兰可是她当女儿养大的,除非……
他的脑海里闪现了方步亭的脸。
方孟敖跑到了何其沧的小楼下,去摁了门铃,半天无人应。心下又开始紧张起来,莫非是真的抓走了?可是谁敢真的抓何其沧?
他转身朝外跑,险些和何其沧的司机撞上,对方见是他,忙道:“方大公子,校长和何小姐都在附属医院里。”
“校长病了?”方孟敖问道。
司机诧异地看着方孟敖,“上午的事情您不知道么?校长清晨就跌了跤,老毛病犯了,梁先生和小姐送医院去,结果陈继承司令带着人就冲进了学校……才退走没多久。梁先生被他们抓走了,校长气得昏过去了,小姐还在医院里等着,哭得站不起来,我回来拿东西,顺便做饭送过去。”
“谢谢。”方孟敖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拔腿又朝医院冲去。
走近了病房,他从门上的玻璃窗看进去,何其沧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满脸的灰败,何孝钰趴在病床边上,双肩抖动着,依稀可闻啜泣声。
方孟敖没有敲门就推门进去了,吓得何孝钰差点跳起来,见是他才放心,“方大哥。”
“怎么回事?”
“陈继承手里有共产党的名单,来学校搜查,学生们被迫退到这儿,爸爸在门外和他们对峙。”何孝钰抬起手背擦眼泪,“爸爸不肯退让,陈继承也不忌惮我爸,想要……想要强闯,梁先生冲出去挡住我爸。后来李宇清副官长来了,士兵都退了,但是梁先生被抓走了。”
方孟敖见何孝钰红肿着眼睛,说话却仍旧条理清晰,便知道她并没有被吓坏,“什么共产党的名单?梁先生是共产党么?”
“他们说谁是共产党,谁就是共产党。”何孝钰终于擦干净了脸上的泪水,坐回了椅子上,挺着脊背,“还有大部分是进步学生的名单,他们也想抓学联的人。”
“只抓了梁先生?”
“只抓了梁先生。”
“梁先生是不是共产党?”
“方大哥,我说了,谁是共产党,不是我说了算的。”
方孟敖仍旧沉着脸色,“你不说,我如何帮你解决?”
“你不要c-h-a手。梁先生若是共产党,那我也是共产党,我爸也是共产党,你明白了么?梁先生确实是指导过进步读书会的工作,我也参加了进步学生会,也参加了学联。”何孝钰恢复了清冷的面容和声音。
方孟敖握紧了拳头,“你们都在耍我?”
何孝钰诧异,“方大哥何出此言?难道今*你提前来了,替梁先生挡在我爸的面前,局势会改变么?你是空军的将领,是航校的有军职的教官,你和他们起冲突,对谁有好处?至始至终,梁先生也没说他是共产党,他是为了我父亲,还有他的学生被抓走的。”
方孟敖无法辩驳,“那如今你什么打算?”
何孝钰克制着自己的颤抖:“我只是个学生,并无打算,一切等我父亲醒来,再做安排。”
方孟敖转身往门外走,却又停在了门口,背对着孝钰,“木兰要提前去巴黎了,今日她本想来和你告别的。”
何孝钰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并未见到她。或许她来得晚了,没见到人就离开了。”
方孟敖大步朝外走去。
最终他挨个门去问了门卫,才知道方家的车确实进过校园,不过一会儿之后就离开了,据后门的门卫说,是往颐和园的方向去。
方孟敖在街上走着,不知哪儿是去处。
北平分行里。
特别小组十余个人,领着人等在崔中石的办公室门口。
崔中石不慌不忙,将书桌上的所有东西都整理好了,笔放进笔筒里,纸张装订好,而后,他站了起来,整理了领子和领带,抚平西装上的褶皱,戴好了围巾和帽子,缓步地走了出去,对着他们伸出了双手。
金属的手铐拷上了他的手腕。
长长的走廊。
崔中石不是昂首挺胸,也不是仓皇失措,他一步步地,不疾不徐,仿佛这个路途仍旧是最平常不过的行程。
方步亭办公室内。
特别小组的组长,傅斯炜坐在方步亭的面前,“方行长果然舍得断臂?”
方步亭冷着脸,将茶杯摔在了桌面上,“傅组长,您记好了,崔副主任是我的左膀右臂不错,可是这次,他是去配合你们的调查,在没有确切的证据之前,他仍旧不是罪犯,自然,你们也无权在我的地方再抓其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