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防部的人大惊失色。
方孟敖的辞职退役申请扔了出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外面下着大雨。
轿车在雨中飞驰而去。
方步亭面无表情地坐在后座上。
方孟敖凝神开着车,“这样有用么?”
方步亭没有接话。
财政部已经乱作了一团。今日就是中美双方会谈的日子,然而何其沧称病,方步亭不知所踪,明楼——明楼直接声称自己是共产党,拒绝出席会议。
三人如此做派,许多与会的顾问便开始顾虑起来。
会议的时间一点点迫近。
电话铃声此起彼伏。
“破釜沉舟罢了。”方步亭看着窗外渐渐荒凉的景色,“我们这般做派,如果起效,终究也是会成为他们的心腹大患——有些事情,能威胁一次,就能威胁第二次,若是有朝一日我们没有了价值,也不过是人家的俎上之鱼。”
“无所谓。”方孟敖将油门踩到了尽头,“人活着,什么都会有的。”
“我什么都不怕。”方步亭靠上前了一些,伸手拍了拍方孟敖的肩膀,“若是可以,你也离开吧。”
“他走,我不走。”方孟敖目不斜视,“你自己说的,只有不认父亲的儿子,没有不认儿子的父亲。我们都走干净了,你更加胡来不知死活了。我留下,质子也好,你的软肋也好,总要你知道,不能总是那么为所欲为。”
方步亭失笑,“还有比你更为所欲为的人吗?”
“我是谁生的,就是学的谁。”
南京城外,特种军事监狱门前。
“方行长,您这是……”
出来的是一个监狱的警卫班长,已经收到了国防部发来的通知了,撑着雨伞,给方步亭挡雨,“您有话好说……”
方孟敖淋着雨,雨水很快地就s-hi透了衣服,“有什么好说的,没听见我父亲的话吗?我们都是共产党,通共,给你立功的机会来了!”
班长一脸的焦急,“看两位说的……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还不快去给方大队长拿伞!两位先到我们狱长的办公室里……”
方步亭不动,“让你们狱长出来。”
“两位别这样啊,有话好说,别为难我们这些小人物。”班长赔笑着想去搀扶方步亭,还没有碰到方步亭的手臂,就被方孟敖一脚踹翻了,狼狈地摔在泥地里。
方孟敖捡起雨伞,挡着方步亭,“你算什么东西,对我父亲动手动脚?”
同一时间里,方孟敖曾经的驼峰飞行队里,所有还在航校任职的现役空军军官,一致提交了退役申请书。
言称和方孟敖过从甚密,若方孟敖是共产党,他们必定是从犯,请求撤职发落。
局面真正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飞奔而去,实则是僵持到下午,拖到了会议开始的时间之后,美方开始点名要求何其沧、方步亭以及“明楼教授”出席。
何其沧坦然地去了会议厅里。
美方的许多代表都是何其沧的老相识了,何其沧一开口便是不敢出席会议,怕有朝一日兔死狗烹。
随之赶来的明楼教授形容枯槁,失魂落魄。
会议终于被推迟了,一切不顾后果的闹剧终于闹去了一号专线里。
回到酒店的明楼,拨通了北平行辕的专线。
窗外夜色如墨,雨声不停。
严厉的申饬下来了,然而并无实际的惩处。
方步亭仍旧在郊外的雨中伫立着,带着一个父亲的决然。
“也挡挡你自己。”方步亭侧身一点儿,让出一点雨伞下的空地给方孟敖。
狱长让人拿了伞,甚至搬出来了凳子椅子,拿来了热茶,雨披。
监狱的门,绝对不能让方步亭走进去。
双方都在僵持着。
明诚和宁海云也在僵持着。
“你看看,为了救你,你的家人多大的阵仗啊。”宁海云居高临下地看着已经气息奄奄的明诚,“你不后悔么?你的父亲闹了那么大一出,上头不会忌惮么?等到不需要你父亲的那一日,你大可以看看,有什么下场,这个世界上有的是人可以当北平分行的经理。”
明诚的两侧太阳x_u_e都贴着电极。
电击的余波仍在每一根神经里剧痛地颤抖着。翻江倒海,仿佛脑子里全都是沸腾的熔岩。
他没有办法回答。
眼前白光一片。
他知道,他什么都不能说,死路一条也好,生不如死也好。
一切都会结束的。
明楼的破釜沉舟,最终换得了最后一次机会。
宁海云拿到紧急命令的时候并不意外。
人命如蝼蚁,法律自然也是虚设的栅栏。然而这次是个死局,他不信明诚可以走得出去。
凌晨一点。
另一间空的审讯室里,摆了全副的侦听装备,开着扬声器。
方步亭、明楼、方孟敖、何其沧,都在。
傅斯炜作为见证人,也在。
迫于北平和南京方面的双重压力,毛人凤亲笔批复了关于这一案件的最终命令。
明楼在军统任上所有的经营,包括上海到重庆一线多年的所有“运输”,都可以被认作是为了任务不得不做的掩护。
但是明诚必须自证,自己绝没有通共贪污,所谓的真实的账本,死士的名单,全都是杜撰,一切都是虚无,如今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所谓的自证,便是如今的做法。
宁海云的声音从机器之中传进室内,“明副官,我衷心希望你真的永远对明楼如此忠心。”
军医走了进来,叮叮当当的金属玻璃碰撞的声音。
明诚身上并无外伤,只有遭受电击的太阳x_u_e上有创口。军医卷起了明诚的衣袖,两支自白剂,一支强心针,依次注入明诚的血管。
“你知道我为什么看不上刑讯吗?”宁海云一下一下地叩击着桌面,“这个更有用,一支下去,一个共产党,可以供出一串。我很好奇,明副官会吐露什么真情呢?”
“我怕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宁处长,会受不了。”明诚艰难地扯动着嘴角笑了一下,“我给军统卖命十余年,换来今日的下场……我是自找的,都是自找的。”
另一间屋子里,明楼握紧了拳头。
他在下一场巨大的赌注。明楼赌了一辈子,赢过,输过,却从来没有下过如此巨大的赌注。
如此地孤注一掷。
宁海云绕去桌子背后坐着,漫不经心地等待药物起效。
明诚在宁海云左右踱步,眼神不在他身上的那瞬间,悄悄地咬碎了右侧最里边一颗假牙。
苦涩的药水混着碎裂的假牙块顺着喉咙,艰难而下。
不是毒药。
自白剂,也是致幻剂,药效慢慢地顺着神经蔓延开来。
明诚牙齿内藏的是清醒剂。剂量太小了,和致幻剂抵抗起来,杯水车薪。
明诚就靠着这杯水,顽强地抵抗着。
喘息声越来越粗重,越来越痛苦,每一根神经都像炸裂一样地疼痛起来,眼前的白光一片片地闪过。
“你难受么?”宁海云的声音轻飘飘地从天边传来,“想不想解脱?”
恍如魔咒。
明诚告诉自己那是魔咒。
理智完全地屹立在痛苦的废墟中,换来一声痛苦的呻吟。
“想不想解脱?”
“名册在哪儿?”
“你的代号是什么?”
“你的联络点在哪儿?”
宁海云一步步地循循善诱着,“说罢,把最痛苦的事情都说出来,说出来,就不会痛苦了。”
每个人心中都有y-in暗不能见人的地方。
一个特工,什么时候最痛苦?
潜伏不见天日,战友惨死,一身骂名,或是其他?
明诚被声音慢慢地引诱而去。
眼前全是白茫茫的光。
什么时候最痛苦呢?
明诚突然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他突然看见了那条二十余年不肯再靠近的弄堂。
他看见了十岁时候的自己。
他在哪儿呢?
十岁的明诚还不是明诚。他看见幼年的自己艰难地提着一个满满的水桶往家里走,他看见自己一脸泥灰——怎么可以这么脏呢?
明楼有点洁癖,最不喜欢脏兮兮的小孩了。
眼前突然一黑。
然后再疼痛之中醒来,妈妈疯狂地打着他,往死里打,不是巴掌,她手边有什么就拿什么打他,没有东西,就揪着他往墙上撞。
他抱着她的手臂哀求。
“妈妈,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
他哪儿错了?
他想了很多年都没有想明白。
他突然看见了一只手,白净,骨节分明的大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阿诚倒在地上,看着上方出现的人脸,那人的脸棱角分明,明明锋芒毕露,却又带着担心的神情——“阿诚?你怎么倒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