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明诚在明镜的脚边跪下了,“您想想,想想大哥,再不济想想明安……”
明安就在沙发上,安静地摆弄着一辆小火车,眨着大而清澈的双眼。
明镜后退了一步,终于痛哭失声,“你让我怎么办?明台是我带大的,你也是在我明家长大的,你大哥……我们父亲死的时候,拉着我的手,和我说……和我说……明楼那个时候,才十岁,这么多年,风雨里都过来了……”
他们的父母早逝,明镜十七岁,一边是风雨飘摇的祖业,一边是年仅十岁的幼弟,她一个弱女子撑起了一切,盼着幼弟成人,一辈子,不要爱情不要学业,连信仰的路都不能去走,到头来,三个弟弟,都不能回头了。
锦云从门外走了进来,一双红肿的眼睛。
“锦云……明台呢?”明镜拉着她,“和我说实话,明台呢?”
“明台很好,很好,”明诚膝行几步,抓着明镜旗袍的下摆,“您必须离开,带着明安和锦云一起离开,锦云在路上保护您,还有,孩子不能没有母亲……锦云,你万不可犹豫了。”
“大姐,为了他们,我们必须离开。”锦云嘶哑着声音,“我们走了,他们才有路可退。我……相信明台,他不会那么狠心,就算不要我,还能不要我们的孩子么?”
明镜颓然地跪倒在了地上,明诚紧紧地抱着她,“大姐,您放心,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让明台和大哥出事的。”
“我情愿你们三个,当初死在战场上。”明镜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你们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我明镜昂首挺胸地给你们戴孝,给你们出殡,如今呢?如今呢!”
“你记住了。”明镜狠狠地抓住了明诚的衣领,“明楼,你,还有明台,都得给我好好的!好好的!我在巴黎等你们!你们敢不来……你们若是敢不来……这辈子,就不是我明家的人!”
“我答应您。”
“你发誓。”明镜泪如雨下,绝望得犹如当年大雨滂沱里姐弟决裂时一般,“你发誓……”
朱徽茵在门外,听着屋内的惊天动地。
明诚发誓不发誓,有什么用呢,他们这样的人,早就不信什么誓言命运了。
朱徽茵转动着左手无名指上的那个戒指,想起前日苏轩问她,他的公事已经办完了,要回南京了,问她什么时候回去。
她说还不得空闲。
这个腼腆的教书先生,红着脸摸摸她的脸,说,要等她一起回去。要带她回去见他的父母。
朱徽茵叹气。
相爱多年,苏轩甚至还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
朱徽茵沉默地开着车,锦云和明镜,抱着明安坐在后座。
“小朱,你以后什么打算?”明镜突然开声问了一句,“苏教授不是向你求婚了么?”
“我能有什么打算呀,我就是个小联络员,和小张差不多,阿诚哥他们做事情,我也c-h-a不上什么手,等以后阿诚哥他们回南京了,我也跟着回去。苏先生学校里还有事情,暂时还不回去。等我们都有空了,回苏先生老家结婚。”朱徽茵笑笑。
“怎么你也在撒谎呢。”明镜有些失魂,“都当我不知道呢。”
“大小姐,人一辈子,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能走自己想走的路,真的很幸福。”朱徽茵抹去眼角的一滴眼泪,“有时候我就在想啊,不枉我这些年千辛万苦,这个世上,像苏先生,像明安这样的人,终于可以过上我想要的生活,不是么?”
他们像精卫,数十年如一日执着地填着海,是信仰也是执念,让人一去不回头。
客机下午三点起飞。
朱徽茵将她们送上了飞机,看着她们坐下,整顿好行李。
明安一直都是安静地呆在明镜的怀里,朱徽茵已经准备离开了,小孩儿突然声音清澈地喊了一声“小朱阿姨”。
朱徽茵回头。
“阿姨再见。”
再见。
朱徽茵绕了一圈,在机场候机室里,透过玻璃窗,看着飞机起飞。
再回到车上时,她险些摔倒在地上。
锦云就站在车门旁,等着她。
“你他妈的疯了吗!”朱徽茵一拳就甩了上去,锦云格挡开,“你要在这里打架?”
“阿诚哥花了多少心思?”朱徽茵红了眼眶,“你为什么不走?”
锦云看着朱徽茵,“我也是特工,是战士,如今你要我以一个母亲的名义逃走么?”
“能走,为何不走?”
“换做你,你走么?”
朱徽茵无法回答。
“我知道明台骗了我,只要明安在,无论有没有我,大姐都会离开的。飞机上,香港,都有人接应。”锦云道,“我不想接受这样的保护,算是我的私心吧,当年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我原本的任务,就是策反他——明台却对我一见钟情,再见便定了终身。我爱上了他,却觉得自己还是自私。”
明台一直收藏着一张照片,上面一个娇俏的女子,她知道的。
曾有一个女子,爱明台甚过自己的生命。她爱上他的时候,毫无目的,像一只扑火的飞蛾,明台是她的烛光。
后来锦云终于也明白了,爱情真是个让人奋不顾身的东西。明台把她当作了秉烛之光,照亮了黑夜,她觅得了良人,这么多年的出生入死,她竟不能想象没有他的日子,她该如何走下去。
“此次换我,我也愿意替他去死。当年的玩笑话,现在也是作数的,我也要做他的白娘娘,为了爱人,移山倒海。”
“真不知道爱上和自己同路的人,好是不好。”
朱徽茵点燃了一根香烟,给锦云,锦云不要,她自己深吸了一口。
77
木兰的事情,方孟韦还是知道了。
他清醒了七八日,却一直不见木兰踪影,猜也猜到事情不好了。木兰没有道理在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之后却不露面。
方步亭手上积压了太多的公务,在崔中石第三次过来的时候,不得不先回一趟分行里处理事情。
方孟韦非要程小云说出个所以然来,程小云根本说不过方孟韦,在他面前又拿不出什么威严来,只能遂了他的意,让护士拿了个轮椅过来,推着方孟韦去了木兰的病房。
尚没有进门,就听见了木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你们这是要逼死我的女儿啊!”谢培东悲怆至极。
方孟韦若不是站不起来,此刻已经冲进去了。
几个穿着中统制服的人,还有几个穿着军统制服的人,讪讪地站在病房里。
“我女儿这个样子不够么?”谢培东满脸的憔悴,“方行长前脚刚走,你们就上来逼迫?你们要我的女儿怎么样?”
军统和中统的相争由来已久,军统方面,马汉山得了明诚的好处,许多事情上确实他也和方步亭有点关联,让人守着,不让旁人打扰;然而中统站的人不吃这一套,好容易抓住了时机,便要来“录口供”。
“他们要我们怎么样还不清楚么?”方孟韦在门口冷声道,“没弄死我,就来逼死我的妹妹么?”
披头散发的木兰像个恶鬼一样,却在见到方孟韦的那一瞬间泪如雨下。
她凄厉地尖叫起来,床头的所有的东西都被甩去了地上,枕头被子,还有手上挂着的点滴,统统甩开了,针头从皮r_ou_里翻出来,鲜血横流。
中统的人后退了一步,木兰这个表现,确实是个疯子,然而那日里,木兰是唯一的生还者,这么多人都折了进去,她却又疯了。
这样没有办法交代。
“方副局长见谅。”中统的一个小队长说道,“是我们吕站长的命令。北平行辕已经下令彻查您受伤的事情,中统和军统,自然责无旁贷。”
“怎么,还是我妹妹拿枪打我的不成?”方孟韦艰难地咳嗽了几声,“又或者是,把我抓回去问问?中统向来好本事,想要什么口供,就有什么口供。”
一时局面有些僵持。
或许是为难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没有什么意义,又或许是真的忌惮方孟韦,又或许是其他的原因,病房里终究只剩下了方孟韦。
“木兰,”方孟韦推着轮椅走近了她,“木兰,别怕,哥哥在这儿呢。”
木兰慢慢地,慢慢地,靠着墙蹲了下去,抱着一个枕头,压抑地哭了。
她从未这样哭过的。她从小就耍赖,撒泼打滚,不顺心就嚎啕,不高兴就大哭,从未像今日这样,抽噎的声音隔了一层棉花传出来,丝丝绕绕,肝肠寸断。
“木兰,”方孟韦伸手给她,“有哥哥在,什么都不用怕。”
恍惚间,她似乎又回到了九年前的那个暮夏初秋时节。年幼的她被方孟韦紧紧地抱在怀里,头顶上一片鲜血染红的天空,她却在兄长的怀抱里,毫发无伤。
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过,尽管她知道她的母亲死了,死在她的眼前——不,不是眼前,方孟韦挡住了她的眼睛,可是她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