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推了推他,让他起来,叫明诚坐他书桌上。
“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这个角度,明楼需要仰视,才能看见明诚的眼睛,“血缘之亲不可断,然而……这声‘大哥’,我希望只是叫我的。”
“大哥……哥哥。”明诚伸手,搂住了明楼的脖子。两人头靠着头,脸贴着脸,耳鬓厮磨。
明楼抚摸着明诚瘦削的脊背,一下一下的。
这个孩子,从小就执着地要站在他的身边。不是依靠,不是藤蔓,是另一个他。
明楼走上这条路的时候,从一开始的为了民国政府,所谓的军统,到了为了自己的主义,选择了信仰,而后,越陷越深,伪装一重接着一重,画皮一具接着一具。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自己真正的血r_ou_,长年地不能见到阳光。会不会等到那一日可以卸去所有的时候,得到的,只是一具内里早已腐烂殆尽的躯壳呢?
那时候他看明诚,那么温柔善良,平和无双,在家里,窗台边,午后的阳光下,安静地画着画。几笔风景,几笔人物。
或是晚间的夕阳里,一双举世无双的手,一曲绵延悠远的钢琴曲调。
他从来不想明诚走自己的路。
“我要站在大哥身边。”
那时候,暴怒的明楼将明诚拖回了住处。王天风识人意,并没有跟回来。那一夜的血雨腥风,时至今日想起来,明楼都胆寒。
死得如果不是烟缸,是青瓷,他该怎么办?瓷器碎裂之后,还有他的阿诚么?
“为什么?”明楼看着跪在地上的安静如初的青年,室内温暖,他身上的雪水化了一地,脸色通红,“我们之前早已坦诚,这样的感情纵使万劫不复,你也有我,你何苦至此?”
“不站在大哥的身边,我如何知道,大哥是什么样的感情?”明诚抬头看他,那双眼睛,在对着他的时候,从始至终,毫无杂质,“我不确定大哥走的是什么路,但是我坚信,不管是军统,还是共产党,哪怕是美国,大哥能走的,我就一定能走。我读的都是和大哥一样的书,我走共产主义的信仰之路,我相信,不管大哥在不在,在哪里,我们,始终都会殊途同归。”
好一个殊途同归。
明诚太聪明,很多事情,看得太透。包括他明楼。
“哥哥,你饶了我,也饶了你自己,一个人走,不苦么?”
明楼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孩子,终于知道,原来自己的软肋,最痛的地方,来自于哪里了。
“我不希望我亲手带给你这样的痛苦,假使他日,兄弟之间,兵枪相见,你我如何自处?”
“阿诚的枪,永远不会指向哥哥。”明诚跪行几步,抱着他的小腿,“如果哥哥的枪指向我,那是我的命。”
你的枪指向我,也是我的命。明楼在心里认定了。
“你在想以前的事情。”明诚吻吻明楼的耳背。
“我们阿诚越来越有本事了,都会读心术了。”明楼拍拍他,“明日什么打算?”
原本明楼是想忙里偷闲,和明诚在家好好呆几日的,现下看来不太可能了,“你兄长有没有说要通知重庆家里还是怎么样?”
“他又不是特工,能怎么样,大概是等回印度之后,像以前寄家书一样,把信捎回去吧。”明诚说起这些事总是有些怏怏的。
血缘之亲不可断,然而这些年的辛苦,和那个从未谋面的家,距离太远了。
明楼知道明诚替方孟敖传递点消息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前日明诚愣是还通过别人的商业电台给明台递了大姐的嘱托——也就是些嘘寒问暖问问小侄子的闲话。
至于明诚偷偷背着他给明台送的东西也是多了去了。现下他既然没有提帮方孟敖的忙,估计也真是气狠了。
“这次的长远任务……”明楼语带提醒,明台去潜伏的,可是明诚亲爹的眼皮底下。
“公事公办。”明诚整整领带,“我已经发报了,和那边的人联系上了,已经有军统站的人追查中央银行可能有的日本卧底了。”
虽然是自己的亲爹,以前不知道,但是明诚还是对方家有所了解的。至少方步亭,不可能是汉j-ian。
明楼还是有自己的计较,“美方那边你想办法也去交涉一下,未必是我们这边出了问题。重庆山高水长,我们军统上海站也不是万能的。”
“我兄长找上门来和美国那几个家伙脱不了关系吧?”
前后的事情串起来想想,明诚也明白了十之八九。
那批物资之前就是他们运走的,想来也是那时候碰见的方孟敖,“间谍这几年招人都不上课了是吧。”随随便便就透露这些信息,万一不是,或者方孟敖不是好人,简直就是把明诚和明楼往死地里送。
明楼想得更清楚,“你兄长,看起来就是一脸英雄好汉。”
长年地飞行死亡航线,那样艰苦的环境,明诚也知道方孟敖的不容易。自己在上海周旋于各方人士之间,平衡各方势力,背着汉j-ian的骂名,终究过得还是世家少爷的日子。
再不济,他还有家,还有家人。
方孟敖常年的,一个人,孤独地来去在雪山之巅,蓝天白云。连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家国亲人都放在心里,一月一封书信,一年十二封,十二张照片。触摸不到任何血r_ou_的温度。
报国,是信仰,又有谁,不曾孤独呢。
明诚是刀子嘴,比豆腐还软的心。
第二日还是置办了一大堆的东西给方孟敖,全部堆去梁仲春的宅子里。连着几日都去找方孟敖,绝对不空手。
方孟敖还记得那日明诚愣是在一堆账目之中找出一百块钱的缺来,拿不准自己的幼弟到底是缺钱还是不缺钱,又想,幼弟就算管着明家一些钱,但终究不是自己的,临走时,怎么也不肯收,非要明诚留给自己。
“给你你就拿着。”明诚纵容明台那个混世魔王惯了,“上海什么没有,你回了军营,还能有这些东西?”
“你留给自己不好?”方孟敖意思是明诚自己偷偷收着用,“我回了军营,有饭吃有衣穿就行了,哪里讲究这些。”
梁仲春看出了些门路,“孟先生,阿诚不缺这些东西。明家大半产业都是阿诚经手,他真想要,会没有?”
“你不收我不高兴了。”明诚甩出了撒手锏。
“我憋着口气就来找你,什么也没有给你。”方孟敖看着自己幼弟,这么出色的一个人,“我回去之后给家里捎信……我身上也没有什么东西,这个你拿着吧。”
是那张全家福,泛黄得很厉害了,看来是方孟敖一直拿着,常常看的东西。
明诚顿了一下,收下了,放进了自己的皮夹子里。
“那个给我好么?”方孟敖看见明诚皮夹子里有一张他和明楼的合照,问得有些小心翼翼的,原先他想拉着明诚照相,但是明诚做了那么多年的特工,习惯使然,除了自己的家人和必要的大场合,是从来不照相的。
明诚不可能给的。然而他从衣兜里拿出一个信封,“你拿着这个吧,我现在不大照相,有几张以前的旧照。”
方孟敖是深夜里离开的,走得是海路。带着那些货物,他的兄弟能多几分活命的希望的货物。
他打开了信封,里面确实是几张照片。
十岁的明诚,站在明家的院子里,笑得轻轻的,有些拘谨。
十五岁的明诚,在客厅里,弹琴。
二十岁的明诚,在巴黎的一个镇子上,支了个画架,在涂抹着什么。
还有一张,现在的明诚。
他说不照相,却还是单独照了这一张,一身挺括的风衣,一丝不苟的头发,笑容清淡,眼神清澈。
“三十年骨r_ou_分离,生疏本不是所愿,明诚这些年混迹人情世道,走的和兄长不是同一条路。然血r_ou_情深,从来不舍。望安好,来日再见之时,当是和平之日,共唱凯旋之歌。”
明诚的字,飘逸,却有风骨。信纸太薄,方孟敖折得很小心,生怕有所破损。
他把信封贴身放着。看看舷窗之外,黑夜里的大海一片宁静。
他以为三十年,早已心如死灰,今日今时却汹涌澎湃,八尺铮铮铁血男儿,泣不成声。
兄弟都许了国,家是纸上的字眼,然而亲情,是血液之中的信仰。
13
重庆,方公馆。
大年初十的那一日,明台一家被邀请至方家做客。
往日里明台都是一身长袍,朴素得很,还装模作样地带着眼镜,扣着顶绅士帽子。
可是方步亭是什么人?
与其故作伪装,不如不装。演到深处,把自己变成那一样的人,才是最真实的。
明诚每个月都能通过各种门路给他捎东西。明台知道自己哥哥的本事,但是他也知道他的大哥要是管他这些才有鬼了——顶多是要钱给钱,你爱吃不吃爱买不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