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是……真的不是。”明台急忙摇头,“这话不能乱说,而且,你要知道,我还是不够格的。”
那就是个积极分子了,还是个级别很高的积极分子。学生们的表情热切的很,一脸的我们理解您,“黎先生放心,我们会保护您的,也不会让您被欺负的。”
“那把黎先生藏起来?”
一群孩子们交头接耳,商量着怎么为明台脱身。明台哭笑不得,然而身上被明诚揍的地方着实是打到了r_ou_的,痛得他咬牙切齿。然而这种方法,明台总觉得过于冒险了。
明诚不应该是个冒险的人,纵使他不愿意牺牲自己,也不该这么一点也不掩饰,直接做实他是个“积极分子激进教师”的名分。
“哥哥,你冒充小哥。”木兰埋头在明诚的颈侧,“为什么?”
“能为什么?”明诚把木兰放了下来,“今天的事情,无论见到谁都不能说,现在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记住。”
“你见到过你小哥,你小哥跑进来……时间是现在的半小时以后,然后你和你小哥吵架了,你就自己跑了,你小哥才去追的你,明白了么?”
木兰看着明诚的神情,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明诚没有时间解释,从口袋里掏出个口罩和帽子,“你出去之后再带上,不要让别人看见你的脸,去正门找你小哥,让你小哥从另外的门进学校,逛一圈,被学生看见,然后再从你呆会出去的门出去,明白了?”
“哥哥,你到底在做什么事情?”
“哥哥无论做什么,我始终还是你的哥哥。”明诚摸摸木兰的小辫子,“木兰,你迟早会明白的,照我说的做,一丝一毫都不能出差错,知道么?”
“那你怎么出去?”
“你已经没有时间,快走。”
木兰拿了东西,一步一回头,最终还是咬牙,抹着眼泪就往外冲。
侧门的小队长,见到的就是哭哭啼啼的谢家小姐,一个劲地就冲了出来。
“谢小姐……”
木兰停了下来,“连我也拦吗!”
“哪里那里……副局长呢?”
“他去死啦!你们拦着他!不要让他追上来!”
方孟韦正在和一群激动的学生纠缠在一起,又要注意不能让那些大兵恼羞成怒开枪,只能让警察局的所有人都站在最前面,拉成人墙。
局长还在和何其沧谈判。
混乱之际,他被人扯了扯袖子,低头一看——正正对上木兰的眼睛。
方孟韦悄悄抓着她退了出去,假装弯腰和她扭打在一起,木兰迅速地在他耳边交代了一整串的话。
分毫不差。
侧门的小队长,过了一阵子,果然见到他们的副局长,垂头丧气地从学校里出来,“我们家那小祖宗走了没有?”
“哟,谢小姐还让我拦着你呢。”小队长和方孟韦开玩笑。
方孟韦无奈地笑,一边摆手一边走。
等到再绕回去的时候,半道上就见到了躲在一个角落里,没有带着帽子和口罩的木兰。方孟韦上前去背她,她不肯,“我自己走。”
“知道怕了?知道你今天遇见的是什么事情么?”方孟韦拍她的脑袋,“我带着你到正门晃一圈,然后你就回家吧。”
“你们会对学生开枪么?”
“我不会……谁知道别人会不会?”
文人再有风骨,风骨之外也是血r_ou_。
何其沧顶不住的。警备司令部的副官亲自来了,带来两个选择给他——要么让军队和警察挨个搜查学校里的人,要么宁可错杀所有人,也不放过一个。
“国府和共匪交战正酣,为了国家,何校长,您总要有所打算的好,你可以拍拍屁股跟着美国人一走了之,可是您的好学生们……也罢,都是贱命的人,您说对吧?”
炎炎夏日里,何其沧透心寒凉。
他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学生,没有办法保护这个国家,最年轻热血的那批力量。
“没做过的事情,就是没有做过。”梁经纶从地上站了起来,把何其沧与那个副官隔开了,“你们胆敢伤害学生一分一毫,我梁某人,一定与你们同归于尽。”
副官冷笑了一声,书生意气,最是迂腐可笑,“大教授,人和人的命,可是不一样的价钱的,你想和我同归于尽,也不看配不配。”
冲突就在这个时候爆发了。
许是见到了司令的副官来了,也许是那些军人,终究受不了学生们的羞辱和打骂,不知道是谁,一声枪响。
整个人群都陷入了静默。一个学生瞪大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前那一个巨大的血窟窿,轰然倒地。
瞬而,尖叫声,哭喊声,叫骂声,响成了一片,在这个炎热得没有一丝风的旧都的午后,凝聚成了绝望的寒流。
方孟韦听到枪响的时候,刚把木兰送走,他怔怔地看着枪声传来的方向,想迈步,脚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他真的尽力了,可是如果他在那儿,会不会……就不会发生了?
有了第一枪,就会有第二枪第三枪。
方孟韦不敢数自己听到了几枪,他疯了一样地挤进了人群之中,“都住手!不许开枪!不许对学生开枪!!!”
他的声音在一片哄乱之中显得十分可笑,没有人在乎他在喊什么,也没有人管他是谁。
“都让开,都让开,不许拦着!”方孟韦一边挤在人群之中,一边扯破了嗓子在喊,挨个把警察局的人推开,自己一个人顶开了那些军人围起来的人墙,生生空出了缺口——
“愣着做什么!”他对着那些哭喊叫骂的学生大吼,“跑啊!不会跑啊!等死吗!!”
“你们都给我住手!!!”
何其沧万万没想到,当着他的面,就能发生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年过花甲的他,一下子就甩开了身边人的手,整个人扑向了面前的副官。
副官原本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不防何其沧扑过来,一个趔趄,竟然还真的被何其沧压在了地上,何其沧一把抢过了他腰间的枪——
指向了他自己。
“人和人的命的价钱是不一样的!老夫的命!能不能换我的学生的几条命!!”
是不是所有成长,都要经历那么惨痛的死亡?
明诚听得见外面的声响,然而他不可能冲出去。不能。
他自然早就学得会见死不救,从他学会杀人的那一天起。他不知道外面有没有死人,死了多少人。
恍惚之间,就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冬日,自己一觉醒来,早上和自己说笑的好友,就被白布裹着放在了他的面前。
所有自以为是的斗争,都是没有用的,有用的,永远是自己手中的真刀实枪。
明诚早就把一身警服扔了,躲开学校里的学生,摸去学校小礼堂里面的道具室里,换了一身清洁工人的衣服,带着口罩四处转了转,凭着自己对舞台构造的了解,躲去了舞台底下的小空间里,打算等到半夜再想办法出去。
呆了没多久,外面就乒乒乓乓地传来很大的声音,明诚心说就算是搜查,也不至于那么快就查到这儿?
“黎先生,你躲到道具室里的储物柜去,他们马上就要挨个搜查了,这边基本没有人来,我们不会出卖您的,您放心。”
明诚在黑暗里撇嘴,躲储物柜……真是天真可爱。
等到外面的声响平息了下来,明诚果然听见了意料之中的声音,以及明台倒吸的一口凉气——
“阿诚哥,哪儿都是你。”
“废话,我能跑的话为什么要躲?”
明台躬身躲了进来,“你今天弄这一遭,不怕方家怀疑?”
“我自然能够应付过去。”明诚说道,“现放着木兰呢,赖她呗。”
“您还真是专门赖小的啊?”
“以前可是大哥算计的你,不要赖在我头上。”明诚有些心烦意乱,可惜身上没有带烟,就算带了,这也没有办法点烟。
“外面死人了。”明台靠着身后的木板,“终究还是害了他们。”
“我们心软,可是害我们的人,什么时候心软过?”明诚从明台身上摸出包香烟,抽了一根,放在鼻子底下闻,“你怎么抽这个?”
“这在北平可还是奢侈品……总不能那么明目张胆的。”明台说道。
“最近过得好?”
“有妻有儿,好得很,什么时候都很好。”
“看你乐的……知道好,就不要随便抛弃他们。”明诚转着一支香烟,“我们两个都是倒霉的,打小没有爹娘,大了才有,你想你儿子也这样?”
“乱说话。”明台被明诚一说,也觉得伤感,“有爹……却始终没有娘。”他的父亲现下也不和他一处,连书信都不能通,黎叔仍旧在上海经营,明台也许久没有他的消息, 他父亲也始终没有见过他的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