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还拿回家里来说!”方步亭气得七窍生烟,气都喘不平了,“外面的人什么时候说过好话!明先生和明小姐,何曾对你小弟不好过!”
“爸,”明诚安抚方步亭,“孟韦想知道,我说也无妨。”
明诚转向方孟韦,“你要知道,明家的养子不会上不得台面——上不得台面的我,当年,是明家下人的养子。”
方孟韦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明诚慢慢地说着话,语气毫无波澜,“你若是想知道我任何事情,我都可以告诉你,我怎么被明家收养——我怎么进的军统——怎么一日日地走到这一日——”
“唯有一件,孟韦,你不许诋毁我的长兄和长姐,”明诚重新低着头,看桌子看盘子,“这辈子,我明诚遇上他们,才能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思想有学识的人,我不只是吃饱穿暖,而且站得稳,站得直。”
“往事若伤心,就不提了。”方步亭拍着幼子的肩膀,他承担了那么多的东西,可惜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让自己的孩子在家里,都不能放松一下紧绷的双肩,“孟韦一直跟着我……人情世故这事情,他不是不懂,只是……”
“我懂得,在外怎么样都好,在家里,要对家人赤诚。”明诚浅笑,然而演戏的面具带着久了,成了画皮,戏里戏外,哪一个是真实的自己呢?
“不开心的时候,就不要勉强自己笑。”方步亭对明诚说道,“在爸爸的面前,什么事情都不用勉强,你可以伤心,可以难过,可以生气,可以胡闹,可以哭,唯独不要强颜欢笑。”
明诚想搪塞,想敷衍,然而情绪的反应比脑子的反应快,一张嘴,就不争气地落下泪来。明诚有些窘迫,抬手擦了擦,还没说话,就见方孟韦一下子扑了过来,眼睛红得比他还快——
“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是嘴欠……”方孟韦结结巴巴的解释,“他们说话难听,我也替你难过,你也是有家有父亲兄弟的人啊……”
“说话难听,又有什么打紧,”明诚拍拍他的肩膀,这些话本来对于明诚来说连谈资都算不上——这些年,什么话没有听过?说到底,他不在乎,因为不是出自自己在乎的人的嘴,冷暖自知罢了,他留恋现实之中握在手里的温暖,“难道我们方家,还能怕几个小人的闲话?”
最终明诚还是答应多在家里留几日——但是中秋还是要回南京的。
方步亭虽说明诚不必和方孟韦一般见识,尽管去做自己的事情,然而那种打从心里散发出来的高兴,还是掩饰不住的。明诚有些愧疚,其实方步亭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明楼之外,最理解他的人,不知道是父子天x_ing使然,还是方步亭本身身处利益争夺的中心还能独善其身,总是能够多理解他一些。
然而有父亲的感觉,真的很让人踏实。父亲就是父亲。
晚上的时候,明诚在自己的房间里给明楼打了电话,解释了一下自己要迟一些归去的原因。
明楼倒是在电话那头怔了好一会,明诚以为他生气了,有些忐忑,“要不……我就多呆三日?”
明楼听他小心翼翼的口气,忍不住笑了一下,“那是你自己的家,你想怎么呆不好,还能缺了你的饭吃?”
明诚以为明楼真的生气了,“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我也不忍心让我父亲伤心……”
“别说得我跟个恶人一样。”明楼叹气,“我知道,你做事自有你的打算。而且你去北平一趟,也辛苦了,就多呆几日,真的探亲假,什么也不用管,好好陪着家人吧。”
“您真的没有生气?”明诚问道,“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我的大艺术家?”明楼打趣他,“生死诀别了?还是怎么地了?”
“侬一个上海宁不要学迭种腔调好伐?”明诚啐他,“老是讲说这么不吉利的话,稍微有情调一点你会少块r_ou_哦?”
“学不来你那酸溜溜的样子。”明诚打的是明楼的专线,不怕窃听,明楼也就调笑他,“多少年了?换别人都老夫老妻了……”
“哎呀!你说话收敛一点!”明诚被明楼撩得又气又好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变着法子骗我回去。”
“你要是真不肯回来啊,”明楼的声音低了下去,“我还真没有什么办法。”
“怎么会。”
“大姐舍不得你的。”明楼又叹气了,“可是那边毕竟是你的生身父亲,亲生兄弟。”
“只有大姐舍不得?”明诚挑明楼的刺“你就不肯好好和我说点好话。”
“什么好话?”明楼故意的,“要不给你念诗?”
“我会的比你多。”
“你会的都是那些矫情的东西。”明楼也是随口说说,“家里挂着你的画,钢琴就在客厅里——前些日子大姐还和我说,她大概是年纪大了,成日里没有什么寄托,总喜欢看家人的照片,有时候在外面,见到和我们一样的制服,大白日的,就开始想我们小时候的事情。”
明楼的手边,就是一张和明诚的合照。
“您想说什么?您不是从来不许我说君生我未生的么?”明诚听出了明楼话语之中的那一丝失落,“您最近忙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么?”
“哪有什么好忙的,等你回来,都是你的活。”
明诚知道明楼没有说实话,但是也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东西,“大哥,不管你怎么样,我从始至终,也只有那年,骗过你,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不相瞒。我知道大哥和我不一样,我只求大哥,如果是事涉生死,绝对不能瞒我。”
“你若是闲着没事,画幅画吧,大姐总把你的画藏她房间里,你回来的时候,给我捎一幅回来。”
明诚知道明楼说的是那幅家园,到南京之后,明镜就把它收进自己的房间里了。
“您想要什么?”
“什么都好。只一样,不许临摹别人的敷衍我。”
“我什么时候敷衍过你?”明诚撇嘴,“倒是你,明知道我右手现在不好使,还要我画画。”
“你最开始的时候,可是用左手写字画画的。”明楼有些执着,“隔着电话和你说话……总觉得……”
“什么?”
“没什么,就是午夜梦回或者大梦初醒的时候,总是甚是想念你。”
明诚又在大半夜里红了脸,看来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明楼有这个本事了。
56
不用干活的日子果然是美好的。
尽管昨夜大半夜地被明楼一记直球打得他魂不守舍地摔了电话睡觉,明诚第二日起来,还是莫名地又想拨个电话去南京。
情与爱,原都是化骨毒药。
明诚起得晚,下楼的时候,全家里只剩他一个男人了——还有三个女人,如果看见他就跑的木兰也算上的话。
程小云本就和木兰在沙发上一起看着画报,木兰溜得快,她没扯住,有些尴尬,“你起来了?你父亲和姑爹都去行里了,去吃早饭吧。”
又吩咐了一旁在打扫的李婶道:“去给三公子热一热早饭。”
“不用不用。”明诚边扣着最顶上的一颗扣子一边往下走,“天气热,随便吃点就好了。”
“那小妮子总是这样,好话不听,不好的话更不听了。”程小云还是陪着明诚坐到饭桌上,“隔两日,她自己想清楚了,就好了,小娃娃,什么都不懂的。”
“也不小了,”明诚切着面包,“等下个月过了生日就十六了,我十六的时候都去巴黎上高中了——您刚才在看画报?看上了什么?我去买。”
“不是珠宝首饰衣服的画报,就是本小报罢了,木兰喜欢诗歌,随便看看。”程小云把牛n_ai推到明诚手边,“既是在家休息,就不要忙这些事情了。”
明诚原来还想探探程小云的口风,方步亭最近在忙什么,而后想想,程小云从来也接触不到方步亭的公事,就作罢了,况且他的父亲身边已经有一个谢培东了——
明诚自然知道谢培东对方家就像他对明家,是一点假也没有掺的。然而想想无论是自己的父亲,还是他自己,数十年,总也走不出这样的怪圈。
时也?命也?
“诶,对了。”程小云似乎想起了什么,“你父亲走之前说了,你在家若是无聊,大可以进他的书房去,看书画画都可以,家里的钢琴,虽然孟韦和木兰都懒怠惰学,也是时常校音的。”
明诚并无意去窥探那个可能能够发现很多秘密的书房——本来作为一个特工的本分,这是不能推辞的。
“没有那样子的心境,白白糟蹋父亲的琴。”明诚吃完了早饭,“对了,父亲不画油画的吧?家里有油画的东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