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他被退学,姑母一家背负驱逐令,尽管远离王畿之地,却仍旧难以立足,姑父的生意更是因此一落千丈。
半年后,听闻新殖民地的情势一片大好,姑父便心下一横,变卖了所有产业,带着一家人登上了一艘远洋巨轮。姑母也曾希望带他一起离开,但那时他已决意不再拖累任何人,加之堂兄妹们早已对他心存芥蒂,他便坚持要留下守着曾经的家,等待自己那迟迟未归的父亲。
一年后,新殖民地爆发热病的消息开始传得沸沸扬扬,也就是从那时起,他便再也不曾收到来自那边的回信。
一夜之间,广厦倾颓。
短短几日,他在地下酒馆花掉了所有积蓄。在又一次因付不起酒钱被扫地出门后,他摇摇晃晃地飘荡在街巷,像缕狼狈不堪的游魂。隐约间,似乎是撞到了一堵墙,他正迷糊着摸索,却被一个拳头重重地打中了腹部。他伏在地上,血腥气混着酒精吐出大滩,却清明了许多。
他眯着眼睛打量着面前叫骂着的壮汉,压抑许久的戾气尽数于那一刻爆发——他发了狠地冲了上去,轻而易举地掀翻了体格超过自己许多的男人。拳头砸进皮r_ou_的触感令他一片混沌的大脑感到着迷,痛苦的惨叫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又是一拳,似乎有什么深色的液体溅上眼睫,他抬手去擦,却蓦地看见了大片的血色。惊骇之下,脖颈的一阵酸痛令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被冷水泼醒时,他发现自己竟被绑在一把木椅上,周围或坐或站的各色人等,却无一像是善类。
“叫什么名字?”古铜色皮肤的男人姿态闲散地坐在中间,漫不经心地问道。
“……安迷修。”宿醉后的嗓音变得沙哑。
“那么安迷修,把我的手下打成那副样子,你认为这账应当怎么算?”
“你想怎样?”他皱起眉,只觉头痛欲裂,“——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不,这未免太过可惜,那家伙可是断了鼻梁,又瞎了一只眼睛呢。”
“你究竟什么意思?”
“年轻人,这么没耐心可不好。”男人踱步到他的面前,用手背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对方的脸颊,“我一向对有潜力的孩子比较宽容,看在你身手不错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
“……”
“在我们找到合适的替代者之前,就麻烦你先接替那家伙的位置了,可以吗?”
“我能拒绝吗?”
“你觉得呢?”
“……好,我答应你。”
“很好,”银灰色瞳仁的男人微微勾起了嘴角,拔出腰间的短刀三两下割断了缚住青年的绳子,“我是银爵,欢迎加入我们的雇佣军。”
安迷修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手掌,“雇佣军”一词在脑海中轰然爆炸,却始终未能真正触动那些早已麻木的神经。他有些反应迟钝地眨了眨眼睛,才缓缓地握住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他嗯了一声,且算是回应。
——雇佣兵,这个与他曾经的理想背道而驰的词语,原来接受起来也并没有什么困难。
为钱卖命又有什么不好,总好过把某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当作救命稻Cao似的永远攥在手中,最后除了落得个狼狈难看的姿态之外,别无它用——什么信仰、荣誉感、骑士精神之类的,想来在这现实中原本便不该存在吧。
☆、Chapter 13
“很抱歉这么久才给你写信,我的孩子。但请相信,我依旧爱你……”
这是那封信的开头。
纱布卷从手中滚落,他拿起手中的信纸对着窗前的阳光反复验看——那的确是父亲的笔迹。
“……尽管对你的现状不甚了解,但我丝毫不担心你会步入歧途,因为你是这样优秀的孩子——善良、忠诚、勇敢等等那些旁人需要努力恪守的美德,于你而言不过是与生俱来的品格,你是最木奉的骑士——这是世上最无可争议的事。”
大滴的泪水落在单薄的纸张上,将墨迹晕染得深深浅浅。
独角鲸冲破厚厚的冰层,浮上海面发出悠长的低吟——不受控制的,幼年时父亲讲述的故事再次在脑海中开始上演。
没有署名,没有寄信地址。
“到底……是谁啊……”
他把脸埋进手掌,却不断有水滴从指缝间渗出。
后来的书信也皆是如此。
安迷修也曾想过调查此事,但当他找出许久未用的信纸,笔尖却始终悬于半空,难以书写。墨水倏地跌落,瞬间在纸页炸裂成一朵深色的烟花——原来自己才是那个最惧怕真相被揭开的人。
索x_ing就不去想了罢,他这样告诉自己。直到某次任务结束回到那里,收信箱积攒了厚厚一沓的信封。
他一如往常地拆开阅读,却被夹杂其中的手稿记录摄住了精神——
“……我从未放弃,我的孩子,希望你能帮我保存好它们,也许有朝一日,在某个合适的时间,它们会有机会重见天日,还清白于无辜,还真相于世人。”
——那是母亲的研究资料。
“……”
“队长,你曾说过会答应在下一个要求。”
“嗯,”顺利在右臂的伤处打好结,银爵低低地应了一声,松开了咬住纱布另一端的牙齿,“想走了?”
“我早说过你不适合这里,那家伙的替补也早就来了,按照我们一开始的约定,你随时都可以离开。” 看到对方惊讶的表情,男人轻笑着摇了摇头,“还真是奢侈,救命的人情就要浪费在这种事上吗?”
“一直以来,承蒙照顾了。”他却不再多言,躬身之后便要离开。
“喂,安迷修,”被叫住的年轻人回过头,“安顿好了记得写信,我等着。”他扬了扬手中的信纸。
“……是你?!”
“嗯?”银爵见状一愣,“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是在下的问题……”他摇了摇头,表情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正要离开却又脚步一顿,“队长,你知道怎么给没有地址的人寄信吗?”
“地址不明怎么寄信,”男人失笑,“倒不如写一张昭告天下的告示。”
“……受教了。”
——一张告示……真的够吗?若要把想说的通通写出来,也许会是一本大部头呢。
那时的他这么想着。
而直到多年之后,当他在一片议论声中拿过那些熟悉的手稿,他才恍然发觉——那些曾将自己拖出深渊的书信,竟全然是某个人苦心经营多年的谎言。
原来打从一开始,当第一次与那双难以形容的紫色眼眸对视,那人便注定永远地楔入了他的人生。尽管他曾一度将其视为最糟糕的一部分,恨不能剜r_ou_剔骨地将他去除。
但也的确好笑,安迷修想道,雷狮,这漫长的十余年来,我的一切理想与挣扎,竟都与你相关。
……
“既然已经离开战场许久,你又怎么确定自己一定能赢?”少年君王饶有兴趣地问道。
“在下不确定,对阵首席骑士我并无胜算。”年轻的作家平静道,“在下不过是在赌,赌骑士团精锐们的品格——我在他们眼中是绝对的弱者,而替那个脑满肥肠的搜查官与我决斗无异于对骑士道的羞辱,尤其是在那场神圣的裁决中。”
“你倒是对骑士道有点儿研究,”嘉德罗斯挑了挑眉,“那么对成为皇家骑士有兴趣吗,安迷修爵士?”他偏过头轻抬下颔,一旁的蒙特祖玛会意,拿出一个长长的木匣,在青年面前将其打开——
静静地躺在其中的,正是一把铸造精美的长剑,鸢尾状的手柄纹饰华贵,银色的剑身双刃锋锐。
“别发愣,跪下,”帕洛斯在后方拽住青年的衣袖,压低了嗓音急道,“双手接住!”
“不,陛下,”置若罔闻地挺直脊梁,利落地扯回自己的手臂,安迷修正视着上位者,“过度的褒奖只会让在下觉得恐慌,我并不适应被冠上其他头衔,而这把过于精美的利剑,显然也与在下太不相称。”
“哦?那什么才与你相称的?”
“于雇佣兵而言,有那对焰形剑就足够了,况且在下的战争已经结束,之后得到怎样的武器都无可厚非——但是陛下,您呢?”
“你想要……雇佣兵参战?”攥住王座扶手的指节微微发白,沉默半晌,上方传来少年犹疑的话语,“这在我国没有先例。”
“但失败和破例,陛下认为哪一个更能被先祖原谅?”
“……如何保证他们的忠诚?”
“足够的金钱。”
“……”
“事关重大,我需要考虑后再做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