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害怕,但在这被人撵得满街窜的当口,他还是得承认自己有些腿软。在呼哧带喘的逃命中,他还能分出心来给自己往回找面儿:腿软跑得快啊,感觉再甩两下小爷能飞天上去。
前面几个女学生走过来,小满远远就看到了他所熟悉的校服,正是国立女中的学生。今天的最后一部分演讲内容是公开的,日本人为了让老百姓来参加,特意发了通告,只要来参加的人,就可以在大会结束领到两斤黍米。这对饥饿的民众来说,是家中老人幼儿的救命粮。所以这个时间,并不知道东兴楼突发事件的百姓们还在往那里汇聚。
这些女学生便是组织上说的要去发传单的其中一批人。
月初死去的秦笙没有让她们退却,反而使更多人加入了这活动。几个学校重新写好了传单,抄作多份,由学生们装在书包中,或和书本一起抱在怀里。彩纸的边角露出那么一点儿,并不十分惹人注意。
小满一眼就看到了那些传单。
他不知道东兴楼在这之后还会不会有演讲,但那天秦笙赤裸横尸的样子从小满脑海里一下子跳脱出来,当机立断的,他脚下一偏,直奔姑娘们去了。
几个女孩中有两个负责拿传单,剩下几个走在她们旁边,用身体遮掩着同伴。毕竟只凭着一腔热血做行动,她们甚至不是抗团的成员。眉宇间的紧张和故作镇定一览无余。
所以当小满冲过去准确的一把抢走了两个人的传单,她们甚至连惊呼都没发出来,愣愣的和同伴对视。
在别人身上摸东西这种事情小满做得太顺手,他经验丰富,又借着几个挑夫的遮挡,所以当他手上收来了一摞传单,后方的特务们甚至没看清他刚刚做了什么。
小满对自己敏捷的身手十分得意嚣张的打了声长长的呼哨,这个时间已经跑出去了一段距离,他低头匆匆确认了一眼传单,高高的一扬手臂,碧蓝的苍穹之上,彩色的传单四散纷扬,像一群忽然振翅的鸟。小满欢快的喊着传单上的诗:
“少年的中国没有学校!”
本就乱糟糟的街上更加乱糟糟,纸片到处都是,小满一通鬼吼鬼叫,趁机钻进了旁边一栋小楼。他从小就生活在这儿,每天走街串巷,对北平的一砖一瓦都了如指掌,这栋楼通往楼顶的门没有落锁,也许在天台上能找到一线生机。
实在不行,那里也能作为死地。
无论如何都不能被捕。小满默念着,两个台阶一步的往楼上跨。他人小步子小,下面追捕的人上楼梯的速度比他快很多,听声音就差一层。
终于到了楼顶。小满奋力推开门,豁然开朗般,半个北平城都被他尽收眼底。
这不是他第一次在高处看北平,有的时候,他会和人偷偷溜上来,坐在楼顶吹着风分享一个烙饼或者半个石榴。但今天,不知为什么,看着远处一排排的四合院,粉墙黛瓦,让小满心神一荡。
如此熟稔的故城,今天也许要离别。
他不作停留,很快的冲到了边缘处。对面的楼是三层,小满要是能跳到那边,就很好办了。对面的三层楼有个底下赌场,非常混乱,是一些特务和日本浪人的聚集地,从正门是无法进入的。可如果他能从楼顶爬进三楼的窗户,也许就可以脱身。
但距离很远,他可能降落在三楼,也可能直接坠到地面上去。
剧烈的奔跑让他的肺撕裂般的疼痛,喘息的时候,小满听见自己的喉咙仿佛破损的风箱般发出气流的嘶响。身后,特务们来到了楼顶,他们见小满爬上了楼的边沿,立刻拔枪就s_h_è 。
来不及多想,当几颗子弹让脚边的水泥崩碎的时候,小满纵身一跃。
他的身子腾空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然后,在就要接近对面楼顶的时候,宛如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打落一般,坠了下去。
还是差了一点。小满心中叹了口气。
慢放一般,小满的北平城消失了,灰色的墙体上升,他在空中折了个儿,地面变成天空的蓝。
落地的一刻,小满觉得不是他在下落,而是地面狠狠的撞击了自己,他呛出口血来,眼睛猛地瞪大了。
疼死小爷了。
他的脑袋里什么意识都没有,全身好像都麻木肿胀起来的剧烈疼痛感淹没了他。
他恍惚间听见自己的声音残留在脑海里,反复的喊着自己在这个世界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少年的中国没有学校。”
天色特别好,他看着,看着。
直到黑暗来临了。
明台在黑暗中发着冷,额头滚烫。
他回到了自己简陋的出租屋,这里除了几个学生来取过一次他布置的作业,平常只有张月印会来。
他从妓馆脱身后,将箱子直接送往了北平站的交接点,然后自己依旧回到学校,快速将下午换到的那节课也取消,请了假,从正门走回了自己的出租屋。
他的感冒变得很严重。
拉上窗帘,他吞下两片药,和衣躺在床上睡过去。可朦胧的睡眠只持续了十来分钟,他就惊醒了。獴的脸,大哥和阿诚哥的脸都在他眼前过。他才从冷静紧绷的状态中回返过来,近乎悲戚的想:
他失败了,又一次的。
他谁也救不了,救不了母亲,救不了曼丽,救不了大姐,甚至救不了一个孩子。
可他在救国。
明台的眼睛干涩的望着熏黄的天花板,想到此处,扯出一个酸楚的微笑。紧了紧身上的被子,他在昏暗的屋子里缩成团,还是冷,像坠在冰窟里。他急切的想要温暖,闭着眼睛在枕头下摸出了一张薄纸,他借着窗帘下透进来的微光描摹照片上女子的笑容。
白裙的曼丽。
他将照片揣在胸前,埋首在枕被中,但过了片刻,恐自己睡去后揉坏了照片,又将它放进了枕头下面。将脸完全的压在枕头上,明台就这么静卧不动了。
过了半晌,过分安静的屋子中想起一个很轻的,沉闷在被子中的哽咽撒娇声:
“大姐,我想吃花生酥......”
屋里进了人,明台被惊醒了。他听到了自己学生的交谈声,松开了枕头下的枪。
“老师,您醒了吗?”
看见明台动了,几个女孩子围到了床上。
明台翻了个身,他还在发热,整个人晕呼呼,眼前一片漆黑,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问道:
“怎么来这儿了?不上课?”
学生一笑,几个孩子帮他打扫了屋子:
“今天下课早,来看看您。”
点了点头,明台瞪着天花板,沉默着,学生待了一会儿就感到了无趣,见明台也是状态不好,就小声商量了一会儿,她们为他烧了热水,问:
“老师,我们该走了,您还要什么?”
明台愣了愣,偏头看着几个姑娘。他的眼睛很好看,在被窗帘遮了光的屋子里依旧明亮。他说:
“我要阳光。”
女孩们互相看了看,咯咯的笑起来,一个开朗的走到明台窗前,刷的拉开了窗帘,顿时,夕阳照亮了屋子:
“好了,老师。”
明台不说话,依旧愣愣的,瞳仁被光透成浅棕色。学生们小声嘀咕几句,轻声道了别,离开了。明台浸没在醇厚的金色阳光中,显得单薄了几分,他摇了摇头:
“不是这个阳光。”
屋中并没有人回答他。
菜市口西边的一条破烂胡同里,一座大院儿的门敞着,与其说敞着,不如说关不上——它掉了半扇门。
那孩子就坐在门槛上,不说话,托着下巴看着胡同尽头的大街,仿佛在等谁回来。
有人牵起了他的手。
饭儿仰起脸来,教书先生模样的叔叔向他柔和的一笑,眼尾上扬。
明台摇了摇他的小手:
“走吧,叔叔是来接你的。”
“你是谁?”
饭儿才七八岁的年纪,但并不怕人,哥哥说过不能和陌生人走,除非他不回来了。
哥哥已经三天没回家了。
“你哥的朋友。”
饭儿有些吃惊,哥哥认识的朋友里,没有这样体面的读书人,他不禁瞪起圆溜溜的眼睛:
“我哥哥有先生这样厉害的朋友吗?”
“有的。”
“......真的吗?”
明台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粉色的卡纸,看样子像是哪个风月场所的明信片。那上面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他将它送到饭儿的手里:
“你看,你哥哥写给你的。”
饭儿努力辨认了一会儿,哥哥教了他识字,但他还是太小,只得摇摇头:
“认不全的,我哥读书去了吗?”
男人不置可否,他摸了摸饭儿的脑袋,询问他的名字,得到回答后有些好奇的问: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我哥说,这名字招人喜欢,谁不喜欢饭呢?”饭儿仰起头来:
“你喜欢吗?”
明台笑着点了点头。
饭儿认出小满的笔迹,顿时对明台放下了戒心,答应一起走。明台觉得小满一定平时跟弟弟说过很多次这种事情,毕竟,他们这些人,都要做好这一天来临的准备。
两个人走出了胡同,一大一小。明台低头看了看饭儿,塞进他手里一只拨浪鼓。时光流转,他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你是学校里的先生吗?”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