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
阿诚打发走付元士,转而坐在沙发上。他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等着“二顺”将“真相”说出来、付元士的检举和江朝宗发现自己故意露出的马脚。
还有自己前些日子在上海布置的,将当年所有事件的矛头都指向自己的蛛丝马迹被组织上一点点透露给76号。
阿诚织就的这张网终于显现出了脉络,他缚好了自己,等在网的正中央。
傍晚七点钟,他起身下班,没有开车也没有坐黄包车,自己提着公文包,沿着新华街慢慢的走。近期他得了情报消息,岩崎俊辅以私人的名义联系了川岛芳子,请她在北平调查些关于明楼的事情,川岛自幼流落海外,且骨子里对于自己女人的身份有种病态的自卑,她喜欢明楼这样稳重且杀伐决断的男人,与其说是男女之情,更不如说是憧憬和向往。
明楼是什么样的人?他早就看透了川岛,所以在北平的这段日子和川岛很亲近。他是个太有魅力的人,若他想要给一个人温歌暖阳,任谁都会陷落。
一阵风吹来,夹杂了些温润气,阿诚于街头一驻,猛地想到,许是春日将近。上海的暖来得早,等大哥出狱,估计也到了绒绿初发,樱红正酿的时候。
真好。
刺探者是久保拓。收到小满的情报时,阿诚非常的懊悔。米谷死的那一晚,久保得到消息为什么不直接去而是赶到了宪兵队?他授意宋石新把电话打进自己卧室,又明显的怀疑了自己。那时候他就隐约觉出来问题,但紧接下来的很多事情迫在眉睫,这细微的异样如同断了的细线,在他脑袋里飘荡而过,没等被抓紧,就不见了。
如果他早点想到,小满可能就不会死。
久保拓之所以会知道如此多的事情,是因为在一开始,米谷就和他有着联系。这个人身份很妙,对于明楼,他是个小角色,对于阿诚,他是高位者。在此之外,他又是个日本人,脱离了汪伪政府的权力系统。
至于付元士的事情,则是许池偷偷告诉他的。
本来阿诚做了这么多,只需要静等‘二顺’将自己和盘托出便可。但他又担心这位‘二顺’被识破,那他做的一切都将功亏一篑。在这个时候得知付元士和刺探者间的关系,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保障。
阿诚从不惮于以最大的危机感去处理一件事情。
华北特高课内,二楼会客室。
‘二顺’是个看着憨厚的年轻后生,生得北方人的健壮,浓眉大眼,有点虎头虎脑的,好似不谙世事。此时这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正认真的坐在桌前看一摞相片,上面的男人颀长周正,一双圆眼正向某处看着。
整整二十多张照片,或立或坐,或嗔或愉,都是明诚。
二顺边看边挑,武田在对面沙发上托腮看着,一手摆弄着钢笔,哒哒作响。一会儿,二顺整理好几张照片,交到他手上。
第一张,就是明诚在街头买报纸的照片,他好像正和那报童说什么,眉眼间有宠溺的笑意。武田扫了一眼,皱着眉头“啧”了一声。
二顺马上接话道:
“课长您看,这个报童就是反日组织的联络员,曾经我们怀疑是共党,但从现在来看,多半是军统的联络员。”
“嗯......这倒说得通。”
“米谷先生遇害后,那明诚怕我报信,立刻就把我绑了起来,还哄骗了明长官。若不是我机灵,险些在城外树林被他们杀掉。接着还......”
武田点点头,拿钢笔搔了搔下巴:
“还污蔑你是反日分子,那电台.......”
“是他的,他故意用那电台发假消息,用诡计诱使米谷先生。最后又把电台毁了嫁祸在我身上,自己洗得一清二白。”
武田突然看了看手表:
“十点了。”
二顺停了话音,搓了搓手识趣的站起来:
“那.......”
“如果不是久保少佐替你澄清,可能这次真要委屈你了。帝国从来不亏待任何忠诚的人,你先去歇着,到时候你会有机会当面和明科长对峙的。”
二顺忙不迭鞠躬称谢。两人走进通明无人的走廊,一同下了楼去。
三月一日,元宵节。付元士将收集来的关于明诚策划刺杀了寺内寿一的证据上报久保拓。
三月三日,上海76号来电,将阿诚自1939年回国伊始的所有反日罪状列得清清楚楚,初步认定此人才是毒蛇。秘密协商华北特高课代为抓捕。
此事全程交于日本本部处理,完全没有走汪伪政府的权利网。周佛海明白日本人要保明楼,虽然做了些努力,但毫无办法。
明楼已经被囚数日,此人若不除,日后难免不因今日之仇生出事端。汪精卫致电王揖唐,要求他在此事上代为向日本人周旋,被武田课长驳回。江朝宗因东兴楼那一枪心有顾虑,此时明哲保身不发一语。余晋和等人好整以暇,乐得看日本人不买汪精卫的账。川岛在里面和稀泥,暗里却是为明楼说了不少好话。
阿诚每天照旧去宪兵队,好似对此事毫无察觉。
三月四日,明诚失踪。
当夜,整个北平再一次被警哨声扰得难眠。四九城戒严,各路皆是封死的,宪兵队、城防队和特高课倾巢出动,手电光照亮了天,警犬的狂吠从长街这头响到那头。
饭儿从睡梦中惊醒,坐在床上瞪着大眼看不时被晃得刺眼的窗子。屋里不点灯,窗前有张凳子,明台端坐在那里看着窗外,只留给饭儿一个浓重的背影。
饭儿看了一会儿,从床上爬下来,光着脚丫又爬上明台的膝头。
明台的脸色不明,他声音很低,轻轻的摸了摸饭儿的额头:
“不怕,不会有事的。”仿佛是一遍没有说服力似的,他重新把目光投向窗外的黑暗中,再一次呢喃:
“不会有事的.......”
饭儿仰视着明台,点点头,拍了拍他的手:
“叔叔也不怕。”
5号凌晨,明诚在通往津门的火车站被捕。
宋石新的一小组连同城防队一齐包围了乔装商人的明诚,他穿了套暗灰色格子的西装,礼帽压得很低。在宋石新复杂的眼神里安然坐着,车站上的人很多,像受惊的鸽子似的挤在一旁。阿诚旁边的凳子上本来坐着一对母女,早在形势急转而下的时候就仓皇站到了角落里。七八岁的女孩儿被母亲搂着,扒拉开妈妈的手拿大眼睛看着这帮人。
阿诚一笑:
“看来车晚点了。”
久保拓做了个请的姿势。
阿诚轻巧的站起来,围着的人都是一退,他不禁莞尔,将双手举起来,在众多枪口的瞄准下闲庭信步的离开了车站。
三月六日,惊蛰。
上海。
明楼知道总有一天会发生这样的状况,却不曾料到,这一天来得这样的快。
阿诚带着枷锁站在他对面,冲他笑起来,七分露给旁人看的嘲讽绽在嘴角,三分情深,漾在眸子里,留给明楼:
“大哥,别来无恙。”
明楼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开始痛了,心中也痛,头上也痛,他喘息了片刻,看着阿诚竟无话可说了。
TBC
第五十三章 长哭当歌
两人于讯问室外的回廊上相对而立。
这场面十分熟悉,它曾在明楼的脑海里预演过无数次,然而每一次,自己都应该是站在阿诚的位置的。
阿诚看着他笑,但立刻被身后人推了推,阿诚没怎么动,嘴角轻微的抽搐了下。他的一切明楼都了如指掌,他今天姿势和往常不同,明楼在心里猜测阿诚的左侧腰腹或者腿上应该有些伤。
明楼的心立刻就一紧,但这担心仿佛一滴微不足道的水,刚出现就没入名为恐惧的深海里。他今天被释放,是岩崎俊辅亲自来接,日本人把姿态做得很足,挑明了是要保下明楼的。
此时,岩崎就在身边,两方大眼瞪小眼的看着,谁也没有开口。
明楼能从阿诚的眼神里读出一种焦虑的催促。他也确实该说些什么,然而,很少有的,明楼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半晌,他才咬着牙挤出一句无力的斥责:
“混账东西......”
阿诚褪了笑容,投去冷峻的一瞥。
明楼一错不错的盯着阿诚,近乎贪婪的品味着对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他想要不顾一切的将自己全身所有的锐利当做武器,带着阿诚杀出一条血路,让他远离这地狱,让自己脱离于苦海。
即将经受残酷拷打的人,是他的阿诚。
“你觉得我没有感情吗?你以为我冷血吗?”
当初他这样问过疯子,彼时他为明台的安危愤怒又焦躁,匆忙带着第二方案去同王天风会晤,将自己和明台的命放在谈判桌上作交换,阿诚在门外沉默。说起第二计划的时候,他曾经对阿诚说,知道自己要面临的是什么,阿诚当时的表情,在几年后的此时此地再次出现在明楼的脑海里。
那时明楼不懂,现在他懂了。
“我知道自己要面临的是什么。”
可你不知道我要面临的是什么......
阿诚被押进问询室稍作等待,明楼与他相背而走,前方长廊尽头的门开着,外面是个晴天。两个人擦着肩走过,抵肩相触的时候,阿诚瘦削的肩膀像是利刃,让明楼的那一点触感无限放大成剧痛。
明楼走到门口,终于是忍不住,回头看过去,阿诚的背依旧是挺直的,步伐一如往常,坚定从容,那背影让明楼莫名的有点陌生,一直以来,都是自己走在前面,他从没有这样认真的看阿诚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