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房子是阿诚以乐倩文的名义买的,比邻街角,视野开阔,当他们偶不奔忙的时候,便在这里小住。
“回来了,怎么不叫醒我......”
阿诚俯身将手中的报纸放在明楼身前的桌上,正偏头近看明楼的眉眼,这人便睁开了眼睛。东北的秋天干燥极了,明楼的眼睛常常干涩的厉害,他眨了眨眼,有点疲惫茫然的看着阿诚,这让他身上冷硬的威严去了七八分。
阿诚忍不住贴近了明楼,在他有些干的唇上轻轻啃噬了一下:
“看你睡得沉......”
明楼抬手捏了下阿诚的指尖儿,转头去看桌上的报纸,阿诚犹豫了一下,低声道:
“汪精卫死了。”
明楼翻看报纸的手停住了。他仿佛出神了似的盯着自己放在桌上的眼镜,旁边花瓶中的雏菊正在枯萎,零星的花瓣落在报纸上。半晌,他点点头,把目光投向窗外,街上铺满了白桦落叶,被风吹着,从这头翻蹭到那头,仿佛它们从树枝上脱离的那刻就失去名字,变成了无根的蓬Cao。
“快结束了......”明楼呢喃了一句,抬头看了看阿诚:
“要到卧室去吗?”
阿诚正跟着他一起看窗外出神,听了这句话愣了愣,反应过来时不禁有些目瞪口呆了,一双眼睛圆溜溜的看着明楼。
明楼就笑出了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蹭出一声让人心上发痒的响动,他攀着阿诚的肩,吻着他往后慢慢推着走。
这时候灵活矫健的青瓷同志变得笨拙起来,磕磕绊绊退了几步,两人退进厚灯芯绒的窗帘后面,将这个缠绵的吻继续下去。
汪精卫的死像是一个节点,让人有希望看到一切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过完年,两个人的境地忽的紧张起来。
日本在太平洋战场上的战况进行到了白热化,美国士兵发亮和黑色军靴踏上了硫磺岛和冲绳,这个西方的巨人已经将目光锁定在了日本身上,然而对方还依旧做着军国主义的春秋大梦。
这场战争的胜负终于初见端倪,国民政府方面因此开始回头去看他所谓的“盟友”,并露出了隐藏在身后的刀刃。
四月份,明楼和阿诚在长春受到了几次军统的暗杀,他们的行踪暴露,无奈之下再次转移到了苏联境内。出境前,他们匆匆在联络点——黑河的一家供马帮歇脚的黑旅店里,托老板娘送出一封写给明台的信。
胜利再会。
明楼想过无数次,当这场宛如苦旅的战争结束时,会是什么样的场景。举国欢庆,亦或是默然流泪。然而都不是,他们甚至还在遥远的阿尔丹河畔,参见涅扎梅特内镇上的一个红色会议。这是个小镇子,人很少,正是夏秋交替的时候,凉爽而s-hi润。
会议快结束的时候,有人进来低声说有一个来自中国的电话,明楼不好走开,阿诚便起身出去。过了半刻钟,会议结束,阿诚还没有回来,明楼便一个人收拾了两人的笔记本和钢笔。
走出门外的时候,才发现阿诚就站在门口的露台上,扶着栏杆,背影有点几不可察的颤抖。明楼心中一跳,他本能的预感到了什么,快步走了过去。
阿诚听到脚步声,飞快的转过头来,他眼角有些红,不知是激动还是什么,他急切的张了张嘴,但明楼的出现让他平静下来,半晌,他呼出一口气,眉眼都舒展开来,轻轻的道:
“我们可以回家了。”
明楼将笔记本放进阿诚手里,问道:
“今天几号?”
“15 号。”
阿诚抿紧了嘴角,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他摇摇头:
“你看,一郎这小子, 要是......”
阿诚说不下去了,要是什么呢?他也不知道,于是便不说了。
明楼叹了口气,这胜利是早就有预兆的,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在遭受这样的重创和威胁时还义无反顾的去做一件注定失败的事情,他张开臂膀:
“这个时候我们不应该有一个拥抱吗?”
8天前。
一早上,阿诚就接到了鹤澜从上海打过来的电话。
鹤澜从延安呆了一段时间,本来组织想培养一支特别行动队来执行特殊的作战任务,恰巧鹤澜回来,便将这件事交给了他。没想到上海的地下组织忽然遭受一次突袭,受了重大的损失,明楼回不去,鹤澜便临危受命,抽调了几个自己培养的队员赶往上海了。
走得匆忙,晚上时候打了声招呼,第二天阿诚去看时,人已经在路上了。
说来也巧,正好明楼和阿诚暗中回到哈尔滨接受组织派遣去涅扎梅特内参见会议的任务,没想到鹤澜的电话在这个时候打了进来。
阿诚得到了一个算不上好的好消息——广岛被轰炸了。
只一颗炸弹,夷平了一座城。
即使是对这个国家恨之入骨,这个消息依旧不能使阿诚痛快,反而生出一种近乎战栗的恐惧。这是威力何其巨大的武器,如果有一天被用到中国身上呢?
他不敢想。
可是若说完全没有欣喜,那也是不可能的。这次袭击将是对日本的极大威慑,很有可能成为日本投降的契机。
胜利在望了。
阿诚挂了电话,正好明楼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封信。阿诚便走过去接下:
“明台的回信吗?”
明楼摇摇头:
“是渡鸦,他回日本去了,临行前的告别信。”
“不回来了?”
“信上是这么说的。”明楼解开领带,走到餐桌前端起水杯:
“日本的局势很复杂,共产党正在为自己争取一些权力。中日的战争迟早要结束,到时候他的位置就有点不妥了,这个时候回去是对的。”
阿诚一边往桌边走,一边翻看信上的内容。一郎有一笔好字,笔画劲道,笔锋却收敛。如果光看字的话,可能并不能发觉这是一位异国人,当然,如果忽略他措辞上那些浪漫的日本文学主义。
阿诚一目十行,几张薄纸而已,但他忽然看到两个乍眼的字。
一郎在信中说:“我要先去继续我的生物学,这是我和别人的约定。当然组织的活动也要继续,广岛大学有我认识的老师,我会去那里。”
阿诚脸色蓦的变了,他皱了皱眉头:
“什么时候走的?”
“好些日子了,现在大概已经在广岛了。”
明楼忽觉阿诚的情绪变得十分不对劲,他仿佛也心有同感的有些不安,问道:
“怎么了?”
阿诚把信放在桌上,敲了敲桌面:
“广岛遭到美军的空袭了,是组织上说得那个超级炸弹。”
明楼自然是知道关于那个恐怖武器的事情,他眉头深锁起来,追问道:
“什么时候?”
“昨天。”
两个人就都沉默下来。
自从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两个人就一直准备着回国。
然而,一直到了次年五月,组织上依旧没有给出这样的消息。国内的局势可以用针锋相对来形容,明台已经联系不上了,有的时候,两个人都担心得睡不着觉。
快了,就快了。他们总是这样说。
苏联在搞运动,明楼和阿诚穿过西伯利亚平原,绕了遥远的一圈到芬兰去。组织上给出的任务几乎都是在欧洲的范围,明楼戏称自己是组织的外遣人员。
再然后,听说胜利了,听说建国了。
此时明楼和阿诚定居在法国,他们又回到了这个国家,仿佛他们生命里注定要和这里的莱茵河做一个约定。
明楼有的时候会在梦里回到那条小船上,飘摇不定的晃着,他回头去看,上海滩在雾气中越来越远。
此时他们已经完成了组织交给他们的所有任务,回国述职可以成行。然而明台和乐倩文的信上都隐晦的表示,等等,再等等。
等什么呢?他们并不清楚。然而明台在信中也并未说清,只是说很快便可相聚。
这段时间过得飞快,有一天早上,明楼醒来,发现枕边的阿诚,头上有根白头发,他看了半天,伸手把它拔掉了。
阿诚就被惊醒了,他迷迷糊糊的接过明楼给他看的白发,不知道扔到哪个角落:
“拔一根长十根,别拔。”
明楼笑了,他的头发可能是随了姐姐,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白发却一根也没有。他抱了抱把脸埋在枕头里的阿诚,陈述这个不太令阿诚愉快的事实:
“你老了。”
阿诚在枕头里发出一声好气的闷哼,转过头瞪着他:
“你也老了。”
明楼笑着看阿诚,眼睛在昏暗的晨光中很亮:
“对的,谢谢。”
亲爱的,你我都老了,难道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1959年,明堂去世,明楼和明诚回到上海处理明家的产业问题。
明公馆改成了学校,家里的东西都搬到了明堂家的小洋楼里面,明楼和阿诚去明公馆的门口散步,院子里一群小孩子正在做游戏。邻居家的树正是花期,大朵的白花开得灿烂。
两个人沿着街上走,76号改成了一所中学,昔日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如今出入的都是年轻的学生们。街上人不太多,这条路是从前生里死里奔波过的,熟悉又让人唏嘘。
阿诚往前看去,刚下过雨,天是水洗过似的蓝。
他忽然想起很多很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