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车与冥想
那天下午,现在想来,简直都有半辈子那么长,车子老是不来,太阳老是不落。
我的双腿在等待中站得发麻了,我的思绪在等待中游离得飘散了。
于是,我想起那个温柔无比的男孩,以及那晚他温柔无比的笑容。
他是真的喜欢我吗?
我在心里想着,心头像是有许多糖汁儿浇注了进来,蜜蜜的,酥酥的。一种空前绝后又难以名状的幸福感,在整整周末两天都持续冲撞着我的脑壳,令我一次又一次黯然销魂的笑了起来。
现在,我又不由地笑了起来。
不然,他为什么会那么温柔那么深情的伸手过来撩起那一绺头发呢?我心底的一个声音替我回答自己。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多说,没有说喜欢我,没有说过类似于或接近于喜欢这个词,哪怕一点小小的明确的暗示都没有
我再次疑虑,心情也蓦地低落下去。
我把提在手中的米袋子往手上紧了紧,继续等待某辆能带上我抵达学校的破客车。
背着的书包里还有几本书,一瓷缸老咸菜和一只腌鸡腿,放佛一大包石块似的,压得我直不起腰来。
老咸菜酸香酸香的气味,隔着缸盖和书包面儿仍飘满一路。每个周末,都要带上这样满满一瓷缸炒好的老咸菜到学校,去应付接下来那些悠悠的寄宿时间。那只腌鸡腿,奶奶自己没有舍得吃,也没有舍得给我爷爷吃,愣是省下给我的。她总是用一贯和蔼的口吻心疼的说:小孩读书最是辛苦,起早摸黑,风里来雨里去的。这样的话每每从她那爬满皱纹的嘴角跑出来的时候,感动的热泪总会顺着我的脸颊直流而下。是的,她老人家说的对,读书确实要起早摸黑,风里来雨里去。只是,读书也可以坐在教室里开小差,躲在寝室里睡闷头觉,嗜睡成性的学生,常睡得两眼青肿,意识昏沉,跟大烟抽多了从某种程度上讲不分伯仲。因此,我时常会觉得对不住我奶奶舍不得给她自己也舍不得给我爷爷吃的鸡腿或是鸭腿们,在每次最终吃掉它们的之前与之后,内心都充斥着或多或少的矛盾和不安。当然了,这些或多或少的矛盾和不安,最终也并没有实质性的影响到总是在津津有味和心安理得中忘情吞下它们的我。
双腿在站立中渐渐僵硬与麻木,我才感觉到是有些累了。
我仰头看了看天空,太阳依旧晃眼,时候还早。我把米袋子往旁边地上一扔,它就堆成一团,我索性一屁股坐了上去,竟软软的挺舒服。这个用军绿色粗帆布缝制而成的米袋子,打从我记事起就是我家里必不可少的载物工具,无论是我妈赶集买办,拎着东西走亲访友,还是我和弟弟遵照我妈的命令去村头打酱油,都少不得它。六岁那年,入学的第一天,天空下着磅礴大雨,雨点呼呼啦啦斜拉着砸下地面,地上形成无数水流,很快,无数水流汇集成无数小溪。打着赤脚的爸爸牵着同样打着赤脚歪歪扭扭的我去村头小学报到,回到家后,爸爸取下平时不用时就挂在墙壁钉子上的布袋子,郑重的递到我面前,掂了掂,说:
小落,你的书包。
我抬起双手,在庄严神圣的自我感受中,虔诚的接过它,仿佛接过来的不是书包而是我们家的传家宝。
爸爸摆一摆手:去,把书本都装进去吧。
我便捧着它,屁颠屁颠的跑开,一边欣喜的装书,一边哼唱着那首从村头广播学来的儿歌:
小么小二郎啊,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不怕
每天清晨,它被我挎在胳膊上,随我走过我家门前那口池塘,穿过塘头奶奶家的菜园子,走过奶奶家的两块水田,我叔叔家的两块水田,我家的两块水田,再路过村头王奶奶家的那块春长棉花夏长麻秋长红薯冬长麦的好地,再路过一个小池塘,穿过一个小树林,就是学校了;每天傍晚,它又被我挎在胳膊上,随我穿过那个小树林,走过那个小池塘,穿过村头王奶奶家的那块的好地,走过我家的那两块水田,我叔叔家的两块水田,我奶奶家的两块水田,穿过我奶奶家的那个菜园子,最后走过我家门前的那口池塘,就到家了。假期开始,我倒出旧书,将它清洗晾晒;新学期来临,我装入新书,将它整理妥当,提上它重新走入校园。
这个布袋子,就这样跟了我整整两年时光。
那年我三年级,弟弟入学,爸爸决定给我买个新书包,让弟弟来传承这个布袋子。当我如愿以偿的背上爸爸当天早上去集上卖了两筐从水田里掏出来的龙虾后买来的印着彩色卡通图案的新书包时,兴奋无比,弟弟却不依了。这小兔崽子拉扯着我的新书包,哭闹着要我把新书包给他背。我好不容易搡开他,撒腿就往学校跑,不想,半路上还是被发了疯似的弟弟给死命拦住。这小子,小倔牛一样窜将上来,双手齐出双脚并用,一把就揪住了我的书包包襻儿,死活不放手硬是要夺走。我气愤至极,也是死活不肯放手。
就在我和弟弟僵持不下之时,爸爸追了上来。
只听得啪啪啪的几声响,弟弟挨了好几个嘴巴子。
弟弟抽开刚刚还抓在包襻儿上的一双小手,捂住嘴巴,蹲到地上,呜哇直哭。弟弟的哭声震天,在方圆几里的水稻田和青麻地之间扩散开来,吓飞了正在眼前稻田里欢快啄食稻谷的一群麻雀。
爸爸愤怒的哼了一声,对着我说:你走,不要理他,再不听话我就打烂他的嘴!
我用双手往上托了托背在后背的新书包,不安的看了眼弟弟,转身离开往学校走去。
走到王奶奶家的那块青麻地时,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弟弟,便停下来。王奶奶在春天刚刚来到的时候种下的青麻,经过短短几个月,已经长得比我爸还高出不少,郁郁葱葱蔚然成风,一眼望不到头。青麻这东西,从里到外都是宝。青麻皮是制成麻布的天然原料;青麻杆晒干后,就是上等柴火,并且在曾经纸张是稀缺资源甚至压根就没有纸张的漫长岁月里,据说一度还与稻草秸秆树枝们一起广泛应用于人类大便后揩拭屁股;青麻叶子撸下来,喂鹅喂猪喂老牛,几乎可以喂所有牲口。暑假里,我总在我妈的吩咐下,带上一个竹篮或是一口麻袋,悄悄来到王奶奶的这块青麻地,摘下麻叶回去喂我家的老母猪。瘦小的我呆在比我爸还高的郁郁葱葱的青麻森林里,一会儿想着会不会被板牙脱落造成腮帮子瘪成两个小坑的王奶奶发现我在偷他家的麻叶,一会儿又想着会不会有大人们常说的会在白天出没浑身长满红毛的红毛野鬼,提心吊胆心惊肉跳。
我回头时已不见爸爸的身影,只见弟弟低着头蹲在原地,双手捂着嘴巴,仍像是在哭。我的心突然之间十分难过也十分心疼。唉,可怜的弟弟!
那天上午的几节课我一个字也没能听进去,心里想着弟弟后来究竟有没有来学校,不知道他独自蹲在田埂上哭了多久,不知道他心里还难不难过,在不在怪我,如果放学回家,他还坚持要这个书包,我一定毫不犹豫的倒出书本还有我从我妈那儿偷来的毛线织针,然后把它们继续装进那个布袋,把新书包交给弟弟。然而,那天中午放学,我怀着愧疚不安的心情站在我的教室门口时,我看到弟弟笑得是那么的天真和纯净,他如往常一样扬着圆圆的脑袋瓜子,蹦蹦跳跳的朝我走过来。他朝我大声喊道:姐,走吧,我们回家啦。仿佛,完全忘记了早上发生的事情。
我再次抬头望了望,太阳仍旧晃眼,蔚蓝色的天幕上,飘荡着大朵大朵的白云,像是棉花又像是面团。我朝马路一端再次望去,能带我去往学校的车子还不见驶来。
我只好低下头来。马路边缘的土地上,野草漫不经心的生长着,草丛中滋生着一些叫不出名字来的各色小花,自我陶醉式地开放。路两侧水田里的秧苗长势甚好,散发出令人身心舒坦的作物气味,路上除我以外,再没一个行人,一种莫名的清醒涌上心头。
于是,白若水在月光照映下的那张英俊朦胧的脸庞再次浮现,他那无比温柔的声音重新一次接着一次在我脑海中翻滚:
你的头发掉了。
你的头发掉了。
☆、车来与遭遇
最终,那辆周身冒着灰烟的土灰色中巴车才如同一只胖大的螃蟹,笨重的向我行将过来。
几块钱?上车之前必须要先问价钱,这样才有砍价的余地。
四块!售票员大婶扯着尖尖的嗓门喊道,要上就快点上啊,还有好远的路要赶,别磨蹭了呀,小姑娘。
三块行不行?我一只脚踏进车门,另一只脚还站在路面上,等着售票员大婶的答复。
不行!不上算了!售票员大婶一脸声色并动的横肉,像是菜市场屠户案板上放置的猪肉,她有些蔑视地瞅了我一眼,见我还在犹豫,就冲着他的司机丈夫喊道:不上算了,走走走,走了!
发动机轰隆几声响,车子已经在往前方移动了,罢了,我只好把另一只脚也收了上来。不是每次都能那么幸运可以碰到好讨价还价的大婶,就如同不是每次出门都能捡到钱一样,有着雷同的概率。通往青城的车子,一天也就那么三四趟,错过了这趟车,意味着还要等上两三个钟头。我在心里盘算着自己兜里的十五块钱生活费,去掉车费四块,还剩下十一块,周末返程还得预留四块。唉,又将是喝白开水都要算计着的一周。
车厢内一如既往的拥挤和凌乱不堪,同时,充斥着汽油味食物味垃圾味各种物质味以及汗水味脚臭味狐臭味各种人味。我在靠近车门那儿,好不容易找到一小撮地方供我放脚后把米袋子往脚边一放,逮住上方的扶手就紧抓起来,车子猛烈晃动几下,便开始驶向青城了。
座位上坐着的乘客们,似乎无一例外的都在歪头睡觉;那些跟我一样只能站着的人们,清一色的面无表情呆若木鸡,估计是站得太累了吧。总之,车厢里的气氛十分疲惫,如果我能找个位子坐下来,三十秒之内肯定也会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