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是很好,听起来非常靠谱。
日山强忍住一阵压一阵的眩晕,哑着嗓子问道:“那然后呢?你们找到接下来的联络讯号没有?”张家人如果走散,每隔十里到十二里就会留下一个追踪讯号,可以指明方向等待汇合与支援。
那长老僵了少许,讷讷道:“这个…小六子、十三、十八都去追了,看他们的回报,家主是领着人一路往南边跑。只是……”他瞅着日山煞白面色,哪里还敢再吞吐,索x_ing眼一闭心一横:“在四平街的时候,讯号断了。”
日山眉心蹙紧手握成拳:“就这样,您还敢让我‘安心’?家主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您告诉我,‘安心’?”他说话没了气力,每出口一声都是强提中气。“而且…四平街,这是离家越来越远……”
那长老垂下眼目,同样愁容满面。但是找不到讯号,外面枪炮四起,满大街的流民,让他们如何寻人?运气好的,只能等家主他们再留下新的暗号;运气不好,恐怕真的就此天人两别。
少年手背上的青筋微微暴突,忽然似是下定决心一般一揭被褥:“……我去找。”
“胡闹!”
日山的双脚却已经落在了地上,他撑着床沿刚要站起,腰侧胯骨便是分筋错骨一般的痛,他闷哼一声咬牙不让自己跌回去。
长老见状哪能容他乱来,连忙扶他坐回去,叱到:“别乱来!下产床没几天,再加上当时大出血,你这会能走出家门都算你是条汉子!”
日山没有血色的双颊硬生生憋出两团不健康的红晕,他咬着嘴唇,俊秀眉宇中皱出一道刻痕:“你们找不到,但是我可以。我……是家主的坤泽,而且八个月没有纳过他的雨露,别说十里……哪怕隔着二十里地,我怕也能感受到他的气息。我不去找,难道等着家主和剩余的亲兵统统死在外头?”
长老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但是外头枪炮不长眼,小鬼子又本就是冲着张家来的,难道真能让少夫人出去冒险?更别提这孩子的身体状况。他脖子一梗终于将按在心底最坏的打算吐露出来:“是,是没错。但依家主的能力,如果…如果但凡有丁点可能,他会不留暗号么?”长老粗喘一口气,盯住少年的眼目:“我们……不能没了家主再没了你!”
日山只觉得一阵尖锐的嗡鸣刺穿太阳x_u_e,他攀着拔步床的床框坐在床沿上缓缓点头。
而就在长老以为说通的时候,少年出手如电,骤然封住了对方肩头两处麻x_u_e。那长老一时僵住动惮不得,直挺挺地摔下床沿,直把旁边的谦亨唬得白了脸。屋内的动静惊到了外屋还抱着孩子的几位老人家,此刻前前后后全揭帘挤了进来。少年看着进来的数位,面色反倒安定了。
他如画的眉眼逐渐肃然,沉息吐气,混杂了乾元气息的坤泽信香自身匝铺开,哪怕身上属于自家乾元的气息少得可怜,也不妨碍那雨后青Cao的气韵如切如琢、如琢如磨,犹如海般沉静,亦如海般持重。日山一身威严凛然:“既然列位都在,日山也不虚言了。”他缓缓站起身,咬牙让自己的步子迈得稳稳当当,不会露怯。
“张家家训,夫人当终身侍奉家主,不得稍离,常伴左右。”
他向前踏了一步:“长老们是想让日山打出去?还是容我谨遵祖训?”少年苍白的脸上从未有过的硬气与坚持。他看得懂那个暗语,那分明是家主为了护卫老宅才出的下下策。他的大少爷能不念前嫌以命相救,难道日山就会待自己的夫婿坐视不理?他在,他就必须在。“若是后者的话,就去替我准备行囊吧。家主,我找定了。”
须发皆白的长老怀中抱着的小婴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注:
1、柳条湖事件&不抵抗政策:1931年9月18日夜,日本关东军炸毁了柳条湖地区的“南满铁路”,地点就东北北大营外2.5公里。但是因为张学良少帅不明敌人真正的侵略意图,以为又是一次无赖挑衅的事件,下令“不抵抗”,这导致了东三省的迅速沦陷。
2、张学良:字汉卿,因其父张作霖被人称为“大帅”,故其又被称之为“少帅”。
3、生化汤:内含当归、川芎、桃仁、黑姜等,主治产后血虚寒凝,瘀血内滞,小腹冷痛之症。
第十七章
清晨的虫鸣鸟叫再度唤醒了沉睡一夜的土地,远郊山林中的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深露与薄雾混杂一处的冷s-hi味道。
老农已经开始了他一日的劳作,他的肌肤是常年暴露在日照下的黝黑,颧骨凸起、双颊凹陷、脊背弓屈,是个老实的不能再老实的中庸,挥舞着锄头一下又一下的锄地。忽然,他听到了身匝一人高的Cao丛中有悉悉索索之声,这里是农村,常有些狐狸黄鼠狼一类的动物。于是他举起了锄头,慢慢、慢慢的靠了过去,甚至伸出了锄头的尖端探入Cao丛向两侧分拨,企图将那个可能祸害乡民的畜生从Cao稞内驱赶出来……
豁然,那Cao稞子又动了。
但这次出现的并不是什么狐狸或者黄鼠狼,而是一个穿着Cao绿色军装的士兵,那军帽边还有两片似耳朵的甩布。老农唬了一跳,他浅短的见识还不足以分析出一位军爷为何会来他们这个穷乡僻壤,更不知道这位军爷的来路。老农与丘八对视着,霍地,那兵端起了手侧的枪,冰冷的刺刀骤然贯穿了无辜百姓的胸膛!
“吓——”张启山猛地睁开双目自床上坐起,他以手扶住额角,尖锐的疼痛自枕骨处沿着神经攀爬,近乎撕裂他的整个大脑。“嘶——”
薄薄的木板门这时候被推了开来,一个穿着对襟短褂的高壮年轻人探出了个头:“营座,您醒啦?”他亦是刚二十出头的年岁,与张启山相仿,笑起来时脸上有两个明显的酒窝,瞅着像十足高兴,他叫的是张启山在长春守军中的称谓,“您这一倒就是三四日,可把兄弟们急坏了。”
张启山想开口,却觉得喉咙干涩的难受,他攒着眉头摸索向简易床头柜上的杯子,端过来呷了口,冷得透心,对着光下一看,那杯中的水里有一层似油花似灰尘的污渍。他心底恶心,撂下杯子,撩眼看着那青年:“泽洋,咱们走到哪儿了?弟兄们,怎么样了?”他身上难受,说几个字便免不了有些断续。
叫张泽洋的兵蛋子看见了,眉峰微微蹙起,却没有半点上前照料的意思。他算张启山新晋的心腹,原来两个贴身的亲卫一个在长春城内战死了,一个则挂在了路上。他的嘴唇抿成一道直线:“咱们现在地处抚顺附近。弟兄们不太好,营座,我们一路逃过来已经好几日没吃上饭了。您在四平街遭袭的时候,又折了六个,还有……中途走散的几个,目前只剩下十九个人。”
十九个人。
他们出长春的时候还有四十三个,公主岭、四平街、开元、抚顺,这一路下来,是虽然甩掉了一路尾随追踪的小鬼子,但人马同样折损了三分之一,还有所谓的“走散”,张启山听得明白,其实就是不想跟在他屁股后头送死了,所以假装脱队走失或干脆趁他昏迷时当了逃兵。也是可以体谅的,毕竟原先都是体体面面的长春驻军,有军饷拿有坤泽嫖,没准在长春还有妻儿老小,虽同为张家人,但也得分个内家外家亲疏远近。
要是人人都能为他卖了命的拼搏,人人都是……张日山了。
这名字不知怎地撞入张启山脑海,让他焦躁起来。抚顺已经在辽宁境内了,就算躲过了日军的追踪,他们也离张家老宅越来越远。
还回的去么?
沿途一路逃过来,满大街的尸体,满大街的难民,满大街的日本人。鬼子沿着铁路侵袭,从远郊屠向城镇,张启山梦中所见的老农,便是他们行来时撞见的倒于田垄旁的一具无名尸。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听到越来越多城池沦陷的消息,眼瞅着整个东北就要覆亡,一路往南而去,真的还有机会再在短时间内杀回长白山老家么?张启山虽然随着祖父、老爸叫嚣着早晚有一天要离开张家,但是他生在那里长在那里,真正让他远离,却蓦然似从心坎里深深挖下一块血r_ou_来。
他深呼吸一口气阻止自己继续儿女情长的想法,发现那张泽洋还站在原地,他思索了一下摘下自己手腕上的那块手表递了过去:“拿去当了,给兄弟们换点吃食。”他见青年眼中顿时闪现出的夺目光彩,压下心头的些许不快,又问:“讯号后来补上没?”
张泽洋正低头翻来覆去看那块疑似欧洲货的手表,骤然被发问,连忙将手表收入口袋一边立正答道:“补上了。开元没来得及,但抚顺这边的已经补上了。”
他们就是在四平街准备留下给张家人的讯号时遭遇了袭击,一颗手雷砸过来,张启山往旁边一躲却还是被炮弹弄出的冲击波震伤肺腑,跟着民宅不牢固的瓦片房梁稀里哗啦的砸下来,敲到脑袋才昏了过去。后面的事情他一概不晓得,只迷迷糊糊的被人拽着背着弄到了抚顺地界。但是四平街和开元都没有讯号,就算抚顺有……恐怕也……
可难道留下讯号,就能指望张家人能找过来么?他率人从长春撤退本就是想要引开敌人保护老宅平安,真找过来才是本末倒置。张启山将这种思路归结为受伤后的脑子打结,随便挥了挥手,让张泽洋下去了。
他心里发烦。
张启山想了想将二响环从手腕上lū 了下来。
他注意到下午张泽洋看着那块手表的眼神,人逢乱世缺衣少粮,满天飞舞的纸钞砸来只能听响儿的银元都已经不当回事了。最硬的流通品,变成了手表、细软、和称为小黄鱼的金条。而没怎么经历过战火洗礼的士兵在初次面对死亡时,肯定军心浮动,再加上他又在节骨眼上昏迷数日,手下哗变、打劫都是极有可能的事。就算不论那些,这镯子是羊脂白玉的,也经不住磕磕碰碰。这可是那小鬼用命搏来的东西,他在掌中细细把玩了这枚二响环,耐不住用指尖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