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照点点头,“确有这个可能,既然这样我便安排人手下去,加强这一带的搜查,若有任何异动立即汇报。” 他接着说道,“册封大典举办在即,神都的城门也不可能永远关着,若是不能尽快找到贼人实在后患无穷。我们不能只是守株待兔,还应该想出办法主动出击,方能寻到活路啊。”
裴东来边与他说着话,边在七零八落的大堂里不住踱步。
房间西墙处,沿墙摆了一排柜子。此时其它位置的家具几乎都是东倒西歪,唯有这一排的柜子,虽然破烂,倒依然码放整齐。裴东来观察力高于常人,进屋后便四处巡视,看到这一处时只觉得十分奇怪,在邝照说话的过程里,便走了过去,来到跟前又细细查看。 他伸手去推了推,才发现老旧的木头柜子竟然轻易不能推动,原来是在造的时候便和房梁立柱凿在了一起,难怪可以多年不倒。
裴东来似乎是对那雕着粗糙花纹,卖相平淡无奇的书架十分有兴趣,发现其中奥妙后仍不愿离开,反而是伸手,在那柜子上各处翻找,不停按压。
邝照发现他的不同,急忙追几步上来,紧张问道,“你是怀疑……有暗道?”
裴东来点头,“开始确实怀疑,”他以手去敲那面墙壁,“但你听,敲打后声音沉闷,不像是有挖空,而且这一排架子沉重,若是作为机关大门,每次开关必然留下痕迹,但这边的地上除了我俩的脚印外,也不再有其他新的痕迹了。”
各处征兆确实如他所说那样,并无异常。
裴东来却还倚着架子而立,眼神仍然不离那里。
邝照觉得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男孩已经逐渐长成一只豹子,他寂静地行走,凭靠嗅觉一点点接近心中的猎物,倘若时机一闪而现,便会如利箭一般直扑过去,咬个血r_ou_淋漓。 “邝叔叔,我有些不懂。”
邝照忽然如从梦中醒来,打了个激灵,凝起心神温和说道,“什么不懂?”
“你们都对这人带有恻隐之心,即便是我师父……难道说过去的往事,当真那么重要?”他转回身来,认真地望住邝照。
邝照黯然,“从前的事……自然都过去了,但他也确实在过去吃了苦头,如今做出这一些事来,是有苦衷。大概偶尔想起,心里总会带点怜悯吧。”
裴东来继续问道,“他在从前吃了苦头,你们也并非尝到甜头,为什么我只见到你们在怜悯,不见他对你们的体谅?他将我师父伤的奄奄一息时,是否也像你们一样,心里还念着旧情?” 邝照一阵沉默。
“你们生x_ing善良,可以因为朋友受苦而容忍同样的苦楚,但倘若有一天,就如高俊那样,被受苦的朋友杀掉了最心爱之人,却又该如何呢?”
高俊知道裴东来同邝照一起去了王溥老宅,整个晚上都显得十分焦虑,不住地在庭院里打晃,向大门外张望。 马蹄声终于传来,裴东来踏着月色牵马走进院来。
高俊赶忙迎上来,看着裴东来认认真真地栓马缰绳。
“你刚才在我们老宅,可有发现什么线索?”
裴东来目不转睛,只忙碌眼前的事,简单答道,“没有。”
高俊不死心,接着问道,“真的每处都查过了?没有遗漏什么细节或者任何蛛丝马迹?” 裴东来干脆将手里的活儿放下,侧过头对着他。
“你是不是怀疑什么,或者心里有猜测?”
高俊面色尴尬一下,不住摇头,“没有。”
“没有就好。”裴东来两眼凝神注视他道,“如果心里藏了事也不愿说,我是真的会生你气。” 高俊咬着下嘴唇,脸上一阵发烫,幸好还可借夜色掩藏不被看出端倪。他心里一阵争斗,几乎就要对裴东来说出心中所想,但话一直涌到了嘴边,却再也没能继续脱口而出,反而是又慢慢地咽了回去。
“什么都找不到……这样不好。现在对方也被逼的无法动作,但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他躲起来,便可害你。”
裴东来脱去鞋袜,吹熄油灯,躺下在尉迟真金身旁,“早知你会担心,我便不多说了。师父无需为此事烦心,现在贼人不敢妄动,至少不会再随意作案,册封大典的话,加紧人手勘查着,也不应该会有闪失。他们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总有露出马脚的那天。”
尉迟真金慢慢地说,“你年纪还小,不知其中凶险。案子拖着不破,终究都是后患,时刻都充满变数。” “师父我也明白,只有死了的人和破掉的案子,才不带着危险。”裴东来搂住他,“但天色这么晚了,你却一直等我。你伤势还沉重,我不能见你伤怀。就体贴我这次,乖乖听话专心休息好吗?”
尉迟真金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徒弟反过来劝说听话,虽然听着别扭,倒也觉得心底里软软地无法生气,甚至更下意识就答了一句,“好。”
裴东来一下笑出了声。心中欢喜之下,不由得凑过去在师父脸上一阵乱亲。
尉迟真金虽答得好听,脑中所想之事却仍无法释怀,只好闭目装睡掩盖心中纷乱。
不一会儿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却是裴东来累了一天,先睡着了。
尉迟真金睁开双目,安静地注目在徒弟身上。
裴东来这几天来经历各种巨变,几乎是一日千里的成长,就连神情都变得更加犀利,同从前不再一样。 只有在睡着后,才又露出点小时候的样子来。他雪白的睫毛循着呼吸一颤一颤,两颊鼓囊囊地,让人见了就很想伸手去掐掐。
尉迟真金忽然也很想贴上去亲他一下。
但只是有了个念头,就觉得难为情了,心里也乱如麻线,无缘无故地瘙痒焦躁。
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只伸手过去,在徒儿脸颊上掐了一把。
“不孝徒弟,睡在师父床上,还这么心安理得。”
尉迟真金重新闭目。他毕竟精力有限,先前的担忧不安也好像被裴东来有节奏的气息声渐渐抚平下来。 深沉长夜里,师徒两个终于依偎在一起,安然入梦。
再睁开眼时,天光已亮,身边的位置也空了。
尉迟真金并不意外,他伤后睡得比平日沉些,裴东来一早便出去同邝照查案也是应该。 一闪而过的失落似有若无,很快就可以不作数的。
窗外忽然有躁动声,比一个人弄出的声响要大,听来不像是高俊。
尉迟真金警觉地稍动了动,聚起精力,认真去听。倒也感觉不出带有杀气。 他正在疑惑间,就听到外边有人高声对门内喊话, “尉迟大人,请随我们往大理寺走一趟。” 这声音先前从未听过,应当不是寺中之人,尉迟心中一惊,瞬间已有猜测。 门外的人不等他回应,继续说道,“大人身上有伤,软轿已经备在门口,也找了可以伺候更衣梳头的丫鬟来。一位故人说,先前曾与大人有了十日之约,现在期限已到,因此专门来请,还希望大人行个方便,不要为难我们。”
身着玄色官服的金吾卫头领喊完话后,并不发号施令,只是恭敬地守在门口静待。果然不出片刻,便得到答复。 尉迟真金只答简单一个字。 “好。”
裴东来天不亮就和邝照一起出来,带人去其他可怀疑的地区搜寻。
还没跑出多远,却被人快马追上。
邝照见是大理寺内留守的人,急忙向后迎了几步过去询问。
裴东来本以为是有了什么新的线索,想等在一旁待邝照回来通报,但没想到邝照听那人说了消息,脸越来越白,直到最后终于面色大变,扭转马头就向自己这边过来。 邝照极其焦急,匆匆说道,“大理寺来报,说是我们才出发,便来了一队金吾卫,其中簇拥着一人,竟然是……”他压低声音,“是太后亲临。太后到了大理寺就命金吾卫继续出发,去你家请尉迟大人。”
裴东来心中一凛,忙问,“找我师父做什么?”
邝照急的几乎不知如何开口,
“具体也说不清楚,但好像是之前两人有过约定,要求十日破案,现在十日已过,太后便亲自上门拿人,向大人讨要说法来了。”
第二十五章
大理寺的炉火从未烧得这么旺。
才走到厅堂外,便已感到暖风扑面而来。女子的脂粉味带来五月花开时同样的袅袅熏香,尉迟真金被这一阵突如其来的富贵呛到,掩住嘴轻咳了两声。
他谢绝了侍女的搀扶,缓慢又沉稳地独自走入熟悉的大堂。
尉迟真金停下,低头抱拳,唤道,“陛下。”
一只保养得当的白嫩手掌托住了他的手肘。太后的声音比记忆里少了些威严,却多了几分温柔。 “我听说你受了伤。”她抬起他的下巴,“给我看看。”
尉迟与她对视,蓝眼睛闪过转瞬即逝的敬畏。
女人仔细凝视他,面上流露出一丝不舍。 “你受苦啦。”
她屏退左右,亲手将尉迟真金拉到一旁的椅子处,与他并肩坐下。
“你同十日前比,瘦了许多,人都憔悴了。早知会有如此一遭,我当时就不会吓你。” “陛下……”尉迟真金开口叫她,“是我无能,十日里未能破案。尉迟真金……愿受责罚。” 武后方才还是一脸忧色,听他忽然这样说后,却是笑了。
“你可还记得从前,我每次要罚你,你会怎么做?”
尉迟真金愣了一下,张大眼睛望了望太后,而后又缓缓地垂下了头。
“每次有了大案,哀家都会给你定个期限,过了日子的话,要不然就说摘你官帽,要不然就说提头来见。现在想起来,你倒是办事牢靠,大多数时间都无需我担心,但还是会偶尔误了天数,不能如期交差。” 女人又笑,似乎勾起了喜欢的回忆,“你知道自己每次不能交差复命后,会做出什么表情吗?大理寺卿平日里威风的很,若是犯了错,却不知是有多惹人怜,整个人都缩在衣服里,两手抱拳挡在脸前,听到我走近了,身子都会稍颤一颤。我那时会故意喝你,命你抬起头来看我,然后就见你一点一点,艰难地仰起来, 嘴角瘪着,眉毛都垂成了八字,眼光闪动,满脸全是委屈。” 她轻柔地抚上了尉迟肩膀,“可无论是怎么吓你,说的再凶,最终也都没有罚你。” 尉迟真金几乎两眼一热,勉强咽下了喉中哽咽,呢喃着道,“太后。” “哀家来之前,也想要继续吓你,但现下见了你后,胸口里好像就只剩下心软了。”武后在仅有两个人的厅堂中,以袖口轻拭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