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这时才见到沙陀左手软软地垂在身侧,腕骨呈现出一个不自然的角度。
他捧住沙陀的左手仔细查看,眼睛里几乎燃起火来。
沙陀苦笑,“我自己是大夫,最清楚不过,这手是没救啦。”
尉迟紧咬牙关,“他们怎么敢……”
“同我们认识的那些人都像你一样回家自省了,你看现在的大理寺,哪里还有之前的一点样子?我没了左手但保住了命,已经不易,你不要介怀。”
大理寺仍是大唐的大理寺,却再不是尉迟真金的大理寺了。
沙陀靠在尉迟真金身上,感到他一向健壮挺拔的身躯都在微微颤抖。他安抚地拍拍他,“你回去吧,她对你仍有情谊在,不会太过为难,若是我出去了,走不出十步便会被外边的御林军s_h_è 成筛子,平白连累了你。”他顿了顿,艰难地喘几口,“还有其他人。” 曾经大理寺上下,英姿勃发的几十人,竟都有如风中飘零的叶子一般,摇摇欲坠不知会身去何方。
尉迟眼神黯淡,静默许久,终于哑声说道,“我要走了,你还有什么要嘱托,需要我做些什么?” “你,帮我把头发束一束吧。”沙陀牵起干枯的嘴角,扯出个笑来,“我师父平时疯疯癫癫的,对门中弟子束发这事却要求颇多,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一直注意,忽然像现在这般披头散发,总是觉得不成样子。”
太医王溥门下弟子均梳三条小辫子,说不出是怎么来的习惯,但远远看去,一群人也自成风格,十分有趣。尉迟真金平时也会自己束发,却不曾绑过这么复杂的造型,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
沙陀拦住他,说道,“不必那样,你只帮我将头发一把束起吧。”
他眼神空洞,直勾勾地仿佛望向遥远彼方,声音幽荡似有深意。
“沙陀忠终于做不成从前那个沙陀忠了。”
尉迟真金在众人注视下,泰若自然地自大理寺走出。
他回到家,沐浴刮脸,换上干净的官服,将自己收拾的整洁妥当,官印及腰牌一并带在身上。 而后便推开大门,步履沉着,一路向皇宫而去。
小胖是沙陀的其中一个师弟,从前总被王溥拿来试药,时常搞到眼歪嘴斜,脸肿的像个猪头。 现在脸褪了肿,终于露出本来面貌,倒也是个相貌端正的可爱小胖,只是距离又高又俊似乎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尉迟真金辞官后便对先前的事闭口不提,现在偶遇故人,难免又忆起从前,心中泛出酸涩。他不愿让旁人察觉到情绪,故意厉声说话掩盖,“你这个模样,居然就是花魁口中又高又俊的极品男人?” 高俊无奈解释,“高俊是我拜师前的本名,师父也嘲笑我撑不起这名字,随口取个诨名改叫小胖,金钗她……她怜惜我,说在她眼中我就是人如其名,才一定要唤我高郎……”
他说到动情处眼眶又红了,尉迟觉得头疼,赶忙摇手,“罢了罢了,你随我们回去再说” 高俊原本打算直接出城去逃命,如今被尉迟真金师徒逮到,再走不了。但他又想尉迟武功高强为神都第一高手,正可以保护自己,便也心甘情愿地随了尉迟回去。 高俊在尉迟家正堂里将自己所惹的麻烦如实招来。
“自从师父在太医院犯事逃走,大师兄被下狱,我们师门就散了,我沦落至鬼市,靠卖些自己配置的丸药勉强度日。这样过了几年后认识了金钗与她两情相悦,我们就商议等攒够银子替她赎了身两人一起归隐乡里,做对平凡夫妻。但几天前,我正在店里忙碌,忽然进来一个戴了面具的客人,也不说话也不理人,只在店里来回查看,似乎是在找东西。鬼市里最不缺奇怪又有秘密的人,我起初没放在心上,直到他终于与我说话,同我买一种药。”
“他要什么?”裴东来急问道。
“他要的是种可助伤口愈合、去热褪毒的龙胆丸。这在我店里不是稀奇东西,常有人来买,我拿了一瓶给他,但谁知他看过闻过后,便对我说道,不是这个。”
“我当时觉得奇怪,店里只有一种龙胆丸,相似的药物也都拿给他看过,但他一一否认,只让我回忆一个月前卖的龙胆丸是否与现在的有所不同。”
高俊额角鼻尖渗出冷汗,显然是陷于可怕的回忆当中,他继续说道,“当时我心中便有些怕了,我配置的丸药诸多,曾有一次将解毒的药物放错瓶子,险些闹出人命,这人口口声声龙胆丸也有不对,我便暗自疑心是自己又犯了糊涂的毛病,将药材搞混……但心中越是这样怀疑,嘴上便越不能承认,我当时就一口咬死自 己并没有配置过第二种龙胆丸,那人又同我问了几句,便也没说什么地走了。”
“他走了后,我立即跑回药房翻找起来,若是将药物装错,说明这两种药必然放的不远,仔细找过应该能发现到底错在哪里。但就在我四下翻找的时候,挂在门上的警铃忽然剧烈地响了起来。”
他解释,“在鬼市讨生活难免结交仇家,大家都会自己多留个心眼,设置些可报警的机关。我在门前布了个警铃,若是有人走近便会作响,并按照人数多少,步伐速度而摇出不同的轻重缓急。那天房里瞬间铃声大作,又快又急几乎要把人吵到炸开。我心知事有不好,立刻便躲进了房里的密室。”
“我才躲进密室,那群人就闯进来了。”高俊低语道,“那个方才来的怪人带队,身后一群同他一样衣着打扮的,个个都拎着尖刀,才一进来便四处搜索,显然是冲着杀我而来。我躲在密室里偷偷向外张望,曾经看到其中一人露在外边的眼睛。那一双眼睛啊,全不是活人的眼睛!”
他激动起来,拽住尉迟袖子,“大人,我行医多年,见了无数活人死尸,但那人的眼睛,绝对是死人的!他眼神呆滞,双目圆睁,灰白的瞳孔散的那么大,只看一眼,便能感受到浓浓的死气……” “他们在我房里找不到我,就转而去搜我的药架,把所有的东西全都打翻,搞到一地狼籍。我当时真怕他们找到我藏身的地方,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响动。直到最后他们似乎也找累了,随便拾了些药材就走了。我又躲了许久,直至确认他们走远才出来。我再也不敢多做停留,想要离开鬼市逃命,但又舍不得金钗想 要再见她一面,于是才悄悄潜回神都。剩下的事……剩下的事你们也知道了。”
尉迟真金和裴东来听他说完,互相对望一眼,彼此沉吟许久。
裴东来终于开口,“如果依你所说,那些人都是持刀的,倒是与金钗及使节身上的伤口吻合了。” 尉迟接着道,“因此有一点我要问你,你同金钗的关系,是不是只有你们二人知道。” 高俊听他们如此说来,细窄的眼睛瞬间睁大,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时惊惧交加,情绪激动,结巴着回道,“我同金钗的关系……在,在鬼市,还有天香楼里,都,都不是秘密。”
尉迟摸摸下巴,略微点头,“所以说,那群人杀你不成,打听得知那天你会去与金钗相会,就赶去天香楼杀了忽然出现的使节同金钗,也是说得通的。”
“但还是有奇怪的地方,他们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却杀了明显不是本土人的使节,到底是错杀,还是为了泄愤?”裴东来继续道,“另外还有,他们临走前拿了药物,如果是找到了需要的东西又想杀你掩藏秘密,为什么不干脆将你的药房付之一炬一了百了?难道说,他们并不确定自己拿走了需要的东西,证据很可能还留在鬼市?” 裴东来思索时,表情专注一脸认真,说出的话也是逻辑缜密条理清晰。尉迟注视着他,面上稍露一丝喜色。
尉迟点头道,“说的不错!无论如何,天亮后我们三个先去鬼市走一趟。”
高俊在尉迟家暂时住下,裴东来拿了干净的被褥去客房,推开门却见他正坐在床上不停垂泪。 他哭的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像孩童一般。裴东来见了十分无奈,却也知道他是真心难过,还是耐着x_ing子安慰一句道,“你不要哭了,我们一定会找出凶犯,为金钗报仇雪恨。” 高俊听了他的安慰,反而更放声哭道,“她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会因为我而死。”
裴东来想起他们躲在天香楼暗处时,曾见到高俊摆出招魂的法器,唤金钗出来相见。他内心深深叹息,“要不然你再回去,继续做法叫金钗出来见一面吧。”
高俊拿袖子胡乱地擦了把眼泪,吸着鼻子说道,“不必了,我与金钗诚心相爱,若是她真的化为鬼魂,无论我走去哪里,她都会永远跟着我的。”
裴东来表情黯然呆坐许久,默默听着高俊的低声抽泣,脑海中闪过了许多浮光片影。 “爱一个人究竟是怎么样的?”
他幽幽张口,似乎是在提问,又似乎是喃喃自语。
“我第一次去见金钗,花光了所有银子才得以同她共处一晚,我们一见如故,只是饮酒说话,不知不觉中竟忘了时间,相互对着坐了一晚。此后我们又多次偷偷相会,她不介意我的相貌丑陋,我不在乎她出身青楼,甚至在一起时,都快乐的忘了彼此是谁。” 高俊垂头,悄然说道。
“爱一个人,就是不介意彼此身份,不介意相貌出身,因他而尝遍世间五味,因他而心中百转千回,一心一意想要同他厮守终身。”
裴东来从客房中走出来,便见到尉迟真金立在院子中央。
月色寒冷,洒在他黑色的靴子和斗篷上,蜜色的肌肤和赤红的眼睫上。他在月光中负手而立,身形都被一片莹白勾勒分明,裴东来看到细窄的腰身,纤长的双腿和有力的肩…… 他上前一步。
尉迟回过身来,幽蓝双眼透出笑意,“东来。”
他遇见故人忆起旧事,还为高俊的不幸而情绪低沉,正是心中五味杂陈之时见到徒弟,不知不觉间仍是笑了起来。 或许真的只是见到裴东来,便会忘却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