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多个日夜的相伴让周钰成为了第一个把喻宵这块冰捂热的人,如同他看待对方的那样,对方也把他当成无可替代的莫逆之交,最隐秘的那些喜怒哀乐都只跟彼此分享。
每个人都有不可说的事,有些秘密只能自己背负。他们心照不宣,从不触及彼此心里的禁区,但周钰感觉得到,喻宵的保留比他要多。
他并不介怀。虽然他嘴上从来不说,但他知道,喻宵目睹过的世界的y-in暗面,一定比他这样成天嘻嘻哈哈傻乐呵的人要多。
可他万万不允许别人这么说。上学的时候,只要听到别人背地里给喻宵贴上“x_ing格y-in郁”“内心y-in暗”的标签,他一定会冲上去对对方拳脚相加。
喻宵也来到N市之后周钰才知道,分别的五年里,喻宵在各个城市间辗转漂泊,在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最长不过半年。一处的风景拍得差不多了,就换一处,从东至西,由北到南,天门山索道坐过,洛阳牡丹看过,平湖秋月赏过,姑苏园林走过,漓江渡过,连漠河的极光都见过,背着他的相机遍行天下,记录了数不清的奇景,足够用整个余生来回味。
他独自跋涉过千万里的路,却没有一条通往家。
再见到周钰的时候,他说他走得有些累,想在这里歇歇脚。一歇就是一年多,比他以往在任何一个城市停留的时间都更长。周钰满怀希望地想,也许喻宵的心病就要在这里治好了。
喻宵漂泊的理由很简单,他没有家,从记事起就没有。小的时候,他跟一群同样失去了家的孩子住在一个小小的孤儿院里,除了老得话都说不利索的院长和两位负责启蒙教育的老师之外,再没有别的“家长”。
这部分的过往喻宵倒没有怎么隐瞒。然而对于他在十岁那年被一个男人领养之后的事,他却始终讳莫如深。
这么多年里,只有一次,周钰隐隐瞥见了喻宵那段过往的一角。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大三时候的一个半夜,他心情极差,非要拉着喻宵出去lū 串。以往喻宵对于这种要求都是果断拒绝的,但那天兴许是看他哭得太惨,于心不忍,便破天荒地答应了他的邀约,陪着他头一次翻出了宿舍的墙,直奔烧烤店。
两人往烧烤摊边上一坐,点了一堆烤秋刀、烤翅中、烤鱿鱼、烤韭菜、烤土豆片。菜上来以后,周钰埋头就吃,被孜然胡椒呛了一脸的泪。
半打啤酒之后,周钰依然坚|挺,喻宵倒下了。
喻宵从不参加聚餐,也从不喝酒。这一回舍命陪君子,周钰喝一杯,他就跟着喝一杯,没想到酒量这么差,两三瓶啤酒就能让他阵亡。
倒了一刻钟,又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开始哭。
周钰眼泪鼻涕当场被吓了回去。他是头一回见喻宵喝醉,也是头一回见他哭。
喻宵只吸鼻子,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周钰被他这副诡异的样子吓坏了,本就不多的几分酒意立马跑了个干净,也顾不上伤春悲秋了,差点跪下给他递纸。
喻宵含糊地嘟囔了几声,周钰凑近了他,才听出来他说的是“别走”。
第二句是,“回家吧”。
趴在桌上无声地又哭了一阵之后,周钰听到他很轻地又吐出一个字,“爸”。
他知道喻宵十岁的时候捡了个便宜爹,但不知道这便宜爹是怎么没的,也不敢问。
有了这么一出,就更不敢问了。
一直到两三点,两人才回到学校。
走到宿舍围墙边的时候,喻宵突然站着不动了。
周钰先扒拉上了墙,回头伸手要拉喻宵上去,后者抬头望着周钰,那个眼神周钰到现在都还记得。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像一团散不开的雾,朦胧晦暗着,等不到黎明的天光。
“不回去了吧,不回去也挺好的。”喻宵说,“一直在外面,也挺好的。”
周钰当初没有领会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几年后联系喻宵四处辗转的经历,再想起他喝醉了流眼泪的那个晚上,才明白他的意思。
“想不想上来是你的事,但拉不拉你上来,是我的事。”
周钰记得那时候他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死死抓住了喻宵的手,又说:“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你。”
然而风水轮流转。现在的情况是喻宵铁定饿不死,他自己指不定哪天就不得不到大街上喝西北风去了。
他正在心里自嘲呢,喻宵闷闷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说了什么吗?”
周钰说:“不记得了。”
喻宵自顾自说道:“那天我喝多了。”
周钰翻眼朝天,“都跟你说我不记得了。”
“翻墙的时候,我说,不回去了吧。”喻宵说。
周钰叹了口气,无奈道:“你都记着呢啊?”
喻宵翻了个身,跟周钰面对面,“话痨。”
“别大喘气,你说。”
喻宵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我现在觉得……就这样一直留在一个地方,好像也不坏。”
周钰一怔,满脸写着震惊。他直盯着喻宵的脸看,目光如炬,仿佛要把他烫出一个窟窿来。
这话可不是醉话,喻宵也不像被烧糊涂了的样子,因此更让他心惊。
“你受什么刺激了?”他难以置信地问。
“但我怕。我怕我停得太久,会舍不得走。”喻宵抬起眼皮看着他,眼睛幽黑如曲隈深潭,“我怕我才停了没多久,又不得不走。”
他的话语零碎而拉杂,周钰不知道该怎么接,只好任他一个人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下去。
听到最后他明白了。喻宵不得不走,他怕得而复失,怕许诺他不会离开的人突然不辞而别,怕早晚有一天又变回孤身一人。
他不得不走,因为屋子里迟早空无一人。
他当下这一系列的担忧,都来源于一段难以割舍的感情。
第26章 感冒(3)
“你看上谁了?什么时候的事?”周钰一语道破天机。
喻宵的沉默就是承认。
今天这场谈话的信息量有点大,周钰消化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好小子,终于想开了,不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喻宵抿了抿唇,脸色有点难看。
周钰的好奇心彻底被勾了起来,“快告诉我,究竟是谁撩动了我们母胎solo近三十年的纯情老喻的芳心?”
喻宵显然不喜欢这一串浮夸的修饰词,脸色更难看了。
周钰见喻宵迟迟不肯搭腔,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不会……还是高中那个吧?”
喻宵继续沉默。
周钰脸都黑了,“卧槽,你连人家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都十多年过去了,还惦记着呢?”
“现在知道了。”喻宵终于开口。
周钰没反应过来,“啊?”
喻宵看了他一眼,又偏过头去,“现在知道了,名字。”
周钰急得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火急火燎机关枪似的问了一串,“怎么知道的?你后来又见过他了?谁?哪儿呢?”
喻宵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坦白,“每天都见。”
“你同事?”
“不是。”
周钰想了想,倒吸了一口气,“苍了个天,你室友?”
喻宵不说话。
周钰顿时绝倒,“妈耶,牛逼!”
喻宵无奈道:“你正常点。”
“你这小秘密也太劲爆了,我受到了惊吓。你……你……”周钰连退三步,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喻宵,一副说完遗言就要驾鹤西去的架势。
“别演了。”喻宵说。
周钰换了个正常的坐姿,揉了揉太阳x_u_e,正色问道:“对方知道吗?”
喻宵摇头。
“我想也是。你这种人,把自己憋死都不会告诉人家。”周钰恨铁不成钢地说道,“那你知道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吗?他有没有对你表现过特别的兴趣?”
“不知道。好像没有。”喻宵很平静地回答道。
“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敢喜欢?”
喻宵想也没想就回答道:“就是喜欢。”
“那要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呢?”
“一厢情愿,甘之如饴。”
周钰顿觉一个头两个大,“你这是疯魔了,姓喻的。我最怕的就是你们这种一根筋的人,要么谁也看不上,一旦看上一个,至死都盯着不放。”
“我没想到会再见到他。”喻宵说。
周钰想,是啊,谁能想到十几年过去了,还能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跟自己的初恋重逢?这确实是一段难得的缘分,然而那位初恋压根不知道喻宵的心意,偏偏喻宵打死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心思宣之于口。
“他还记得你吗?”周钰问。
“记得。”
“那见到你的时候有什么反应吗?”
“没有。”
周钰无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