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顾停云的经验,喻宵这个表现叫做“赌气”。
但喻宵跟常人不同,顾停云摸不清他突然的冷淡是什么意思。
他自己叫了份外卖凑合了一顿,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喻宵回来,只好先回房间躺下了。
晚上十点,何言看到新闻中心的某间办公室亮着灯,还以为是遭了贼,进去一看是喻宵在剪片子,顿时感动得声泪俱下。
他悄声走过去,拍了拍喻宵的肩膀,“怎么这个点还在干活?我记得你们组这两天没什么进度要赶啊。”
喻宵被身后突然冒出来的人吓了一跳,回过头的时候脸色煞白,也把何言吓了一跳。
“主任。”他打了声招呼,“我这两天睡不着,所以给自己加了会儿班。”
“好小子,门卫都准备锁大楼了,你还不打算回去?”
“嗯。”喻宵说。
何言不解,“‘嗯’是什么意思?”
“不回去了。”喻宵说。
“别仗着年纪轻就玩命,过几年有你后悔的。”何言劝道,“你知道台里的规定,锁门之后不能留在楼里,赶紧跟我一起出去吧,啊。”
“嗯。”喻宵没再坚持,点了保存之后关了电脑,飞快收拾了一下,跟何言一起出了办公室。
下楼的时候,何言问:“墨脱的事你考虑好了没?”
这次喻宵没再犹豫,直截了当地说道:“算我一个。”
“确定了?”
“确定。”
“那你们组就是你跟小陈两个人。周四就出发,准备准备。”何言说,“要去一个月,东西要带够,但也别带太多。”
周四就是大后天。
“我不回来了。”喻宵说。
何言顿住了脚步,“你说什么?”
“我去了就留在那边不回来了,主任。”喻宵面不改色地说,“明天我会把辞呈交上来,办好手续。”
何言生生把一句“你特么仿佛在逗我”憋了回去,追问道:“为什么突然辞职?不是,小喻你怎么个考量?我不太能理解啊。”
“我明天跟您仔细解释。”喻宵向他微微鞠了个躬,“我很感谢这一年多您对我的栽培,但我确实有不得不走的原因,希望您能理解。”
出差前辞职,辞职了继续出差。何言在电视台干了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喻宵这种cao作,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所以你是打算把去墨脱这一趟当做你对我们台的最后一次贡献?”
“也当做对自己的交代。”喻宵说。
何言想了想,说:“难怪你考虑了这么久。那行吧,具体情况你明天再跟我反应,我看看合不合理。”
“谢谢主任。”
“不过我话说在前面啊。新闻中心现在很难找出一个能顶替你位置的人,你要是不能说服我,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我会说服您的。”喻宵说。
“行,我等着。”
他们出了大楼,交谈也随之结束。
跟何言道了别后,喻宵上了自己的车,在停车场里发了会儿呆,才发动了车子,往家开去。
回到家的时候,客厅还亮了盏灯。顾停云的房门紧闭着,应该已经睡了。
喻宵关了顾停云给他留的灯,快速地冲了个澡,回到了房间。
他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最后坐到书桌旁,拉开右手边的抽屉,从收纳盒里取出那根陈旧的沉香手串,抓在手里看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握住。
十二年前,喻宵最后一次在便利店见到顾停云的那天,顾停云结完账要走的时候,这根手串从他口袋里掉了出来。
他追上去要还给顾停云,顾停云却摆了摆手说:“你留着吧。我明天就搬家了,我俩也算认识一场,以后估计见不到面了,给你当个纪念。”
这一留,就留了十二年,几乎要抵上他一半人生的长度。
那是他第一次从陌生人那里收到不带任何目的x_ing的关怀。
两人打交道的次数很少,也未曾交换过名字,没有建立起真正的友谊,但喻宵一直清楚地记得那个戴眼镜的、笑容很灿烂的少年,所以多年后再见到顾停云的时候,他非常欣喜,然而他欣喜的表现就是没有表情。
他很高兴顾停云也记得他,但顾停云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对喻宵来说有多么特别,就像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留下的手串已经成为了喻宵生命的一部分,他在哪里,它就在哪里。
喻宵发了很久的呆,久到把冰冷的手串都捂暖了。
与此同时,顾停云正在房间里烦躁地刷微博。
他很少碰微信之外的社交软件,也没有手机依赖症,唯独在心情郁闷难解的时候,才会用刷微博的方式来分散注意力。
他猜想喻宵反常的表现跟他从袁千秋那里听说了沈明昱的事情有关,但以他现在的立场,突然去跟喻宵解释是没有道理的。那不过是袁千秋跟喻宵朋友间的闲聊罢了,他凭什么当回事?
当下这个局面,他该怎么去开口跟喻宵表明心意?
他越想越烦躁,手指在屏幕上滑得飞快,却在刷过一条九图微博时停住了。
那九张风景照让他感到非常眼熟。话题打的是“秦淮风月”,他点开图定睛一看,分明就是之前他跟着喻宵去拍的那一套。
他屏住呼吸,点开评论区,看到原PO圈出来的摄影师ID,目光一滞。
“汛远槎风”[1],下划线,Y。
这个ID的辨识度太高,他曾经见过一次就记了下来。
那是上一辈子的事。那段时间他刚跟沈明昱第二次分手,心情很差,夜里噩梦连连,便干脆不睡,无休无止地刷微博。
那天夜里他刷到一条营销号发的j-i汤话题,依稀记得说的是“长大后,你最心酸的一次体验是什么”,其中热评有一条的回答大意是:“我爱的人喝醉了之后跟我说,他想跟另一个人白头偕老。”
留下这条评论的ID,就是这一个“汛远槎风_Y”,时间就在他“罹难”之前不久。
他很少喝醉,喝醉之后从来记不得自己说了什么干了什么。他想起之前袁千秋打趣他说他某天喝多了打电话对着他哭,他看得出袁千秋说的是真事,说明他确实做得出这种散德行的事,只是他自己不记得。
那么,上一辈子他喝醉的那个晚上,他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会让喻宵留下这样一条评论?
他到底都干了些什么混账事?他这么王八蛋的一个人,哪里值得喻宵在他身上浪费这么多感情?
他点进喻宵的主页,空荡荡一片,头像是一片黑,没有个人简介,没有微博,甚至连转发都没有。
他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全新的一生,我不要这样活,也不要你这样难过。
幸好,他还没有做错事,一切还来得及。
他立刻出了房间,准备去敲喻宵的房门,谁想一步刚刚迈出去,他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千秋?”
一切都发生转瞬之间。顾停云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煞白,再顾不上那么多,抓着手机快步走到喻宵房间外,心急如焚地敲门,“阿宵,你睡了吗?”
没有回应。
“阿宵,千秋出事了,你能不能送我去医院?实在不好意……”
他话还没说完,房门便打开了。
“走。”喻宵说。
顾停云得了应允,迅速走到玄关换上鞋子,打开门就往楼下跑。
喻宵在楼梯转角处一把拉住了他,“冷静一些。哪家医院?”
顾停云深吸了一口气,答道:“人民医院。”
喻宵攫住顾停云的手腕,拉着他往楼下狂奔而去。
“是顾停云先生吗?袁先生在执行任务时腹部中弹,现在需要紧急手术……”
电话里的那个声音像是金属钝器一般,一下一下击打着顾停云的每一根神经。
顾停云知道,袁千秋一直把他跟温迟存储在通讯录的“家人”分组。温迟现在在英国当交换生,所以袁千秋出事的时候,医院在知道他父母不在当地的情况下,第一个会联系的就是他。
车子发动以后,顾停云坐在副驾驶座上左顾右盼,两只手不知道要往哪里放,一会儿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服,一会儿揉揉自己的头发,一会儿又不安地绞在一起。
喻宵没有问他具体情况,只是专心地飚着车,向医院疾驰而去。
下了车,喻宵跟着顾停云往手术大楼里跑,乘上电梯的时候,顾停云终于哑着嗓子说了一句:“千秋出任务的时候中弹了。”
“不会有事的。”喻宵拍了拍顾停云的背,笨拙地安慰道,“他命很硬,没问题。”
“他怎么会……”
这场意外在顾停云的记忆里分明是没有发生过的。
他想起温迟祖母的事。上一次没有失去的,这一次却要失去,即便人生再来一次,也还是避免不了残缺。
顾停云只觉一阵恍惚,背靠着墙壁,灵魂像是被抽离了一般,逼仄的空间里只剩下他空空如也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