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奈单手拎着自己双肩包的两条背带,转脸去看彼得,“我们坐一起吧?”
“乐意之至,”彼得说着环视教室一周,“但是……”好像没有座位了。
列奈不等他说完,径自走向了一个空座位旁的黑发姑娘,还没靠近那姑娘脸上就红了,列奈便在背后悄悄招手示意彼得坐在旁边的空位上。
“……谢谢你啦。”列奈最后冲那个女孩挥了挥手,坐下把书包放进了桌肚里,偏过脸来对彼得一笑,“你刚刚那道题要解题快得用中值定理——不过我觉得莱布尼茨公式可能更加易于理解。”
“对,”彼得不由自主地接道,“我一开始确实用了莱布尼茨公式,但是做到一半我发现如果开头选择的是中值定理,中间过程可以略去很多。”
“但是中间计算过程变得复杂了,”列奈说,“说明题目在设解时的方法是公式法。一般学生的计算能力会让定理解法在中途断链,耗时反而变长。”
彼得点头,“没错,所以最后的参考答案没有给出中值定理解法。”
“不可思议,”彼得忍不住说,“很少有人和我谈论这些东西。……你是怎么想到的?你知道,一个人其实很难意识到自己和其他个体的不同,这一点甚至在心理学上都有论断,几乎可以归于生物的天x_ing之中。”
列奈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下意识地先露出了一个笑容,“这是在夸我吗?”然而彼得说这些话的表情和语气都热烈而诚恳,令人难以敷衍。他顿了顿,本想搪塞过去,却又鬼使神差地艰难措辞道:“有些人拥有天资,但这礼物在使人脱颖而出的同时,也将人孤立。有时候,我……我是说我们,需要非常努力地学习来使自己与常人一样,体会到别人的感受。”
“你看起来……并且事实上也很受欢迎。”彼得说。他好像丝毫感觉不到列奈对于自夸的窘迫,棕色的眼睛非常认真非常温和,让人极受肯定和鼓舞,“你让我感到叔叔说的话是有道理的。——‘当你拥有天资,就应该以此回报’。”
那一刻列奈看着彼得明亮的眼睛,由衷感到一种沉重的自喜。他固然努力地将自己融入所谓“常人”,且已经并且仍将为此耗费无数枯燥无味的日夜,却实在不敢豪言自己是为回报世界的偏爱。列奈怨恨并且依赖自己的不同之处,试图将自己藏入人群,他难以以此为傲,彼得却让他十余年来初次隐约触碰到了“责任”一词庄严而狰狞的轮廓。
但彼得是个天才,列奈心想,他不必承担这个。将自己的专业领域做到极致就是他对世界的回报。
“并非如此,”列奈于是慢慢地说,“这只是选择。我选择将你用来学习的时间花在交际上,而这并非明智之举,仅此而已。”他察觉自己语气过于凝重,故意伸了个懒腰,轻松地说:“我们喜欢把讨好别人称为‘交际’,交际可不是什么回报世界的方式,科技才是。”
“我是说态度。”列奈想要随手把话题揭过,彼得却挺认真的,“我有时候觉得世界孤立我,它与我敌对,但实际上不是,是我欠了它一份礼物尚未偿还。”
他大概是把列奈当作了可以谈论深入话题的朋友,而这种朋友他不曾拥有过,因此一时谈x_ing难消。
不过对于列奈来说又何尝不是呢?约球的朋友他可以叫出十打,能谈这些的却初次遇见。他们因坦白自己而生出难以忽视的不自在,又在对视时难以自制地滔滔不绝。
“但就算是放下被孤立的愤懑,在负疚感下对世界抱有善意,交朋友仍然是一件困难的事,‘受欢迎’就更加糟糕,”列奈说,“‘受欢迎’是需要经营的,它耗费时间和精力,在事实上反而阻碍了‘回报’的进程。对不热衷于此的人来说,这种经营甚至是痛苦的。”
“你感到痛苦吗?”彼得问道。
列奈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不。”他矢口否认,随即露出一个补救似的笑容,“我只是说,要是大家都做自己……也许会比较好一点。”
彼得的眼神让他觉得很不自在。列奈并非一个不习惯他人注目的人,但他的新朋友有些不同。很难说是为什么,也许因为这个男孩过于认真的神态让人难以辜负,也许因为他几乎感到一种久违的遭到关怀和怜爱的羞赧,也许因为彼得本是一个特殊的,初识就与他谈论世界万物的人。
他们在开学的第一天从大熊星座聊到苏霍姆林斯基,从广义相对论聊到奇x_ing定理,从门捷列夫聊到付克反应,兴致勃勃地翻出一张张自己保存的试题,优美的公式间穿c-h-a着诗句。七节大课,他们有四节在教室外度过。没有长开的单薄少年人侧身倚在墙上,手指凌空点划,口述出一道又一道令彼此痴迷的难题,思路天衣无缝地互相衔接。
“去年的竞赛要求给出在实验室条件下制造高强度纤维的方案,”列奈说,“要求承重半吨起步。我本想直接拟生——”
“蜘蛛?”彼得兴致高昂,“实验室条件下能够实现吗?”
“不行,”列奈遗憾地说,“强度不够,没有改良条件。很多必要试剂没有配备——”
“聚合物?”彼得毫不停顿地提出。
“对!正是我最后交出的答卷。”列奈笑着为他们的心有灵犀鼓掌,“我一直很……懊恼,没能拿出最完美的答案。”
“不知道中城高中的实验室条件会不会好点儿。”彼得故意说,笑着望向列奈。
列奈靠在墙上,转过脸去看自己的新朋友。黄昏淡淡的阳光在他脸上投下梧桐叶的剪影和模糊的金边,微弱的光线下那双蓝得怕人的眼睛奇妙地转变成了幽幽的浓绿。
倘使这是一双翡翠,这个念头在彼得脑海中浮光掠影地闪过,这种细腻的纹理当使它价值连城。它几乎像是深绿的丝绸。
“我猜想把搭档换成彼得·帕克就足以弥补实验室的任何不足了。”列奈笑起来,“大概中城高中的观星设备也会有所不同?”
彼得眨眨眼睛,转回背靠墙的姿势,同时笑道:“当然,假如有列奈·克利斯朵陪同的话。”
列奈也转回身,伸手到左侧揽住他的肩膀,用力拍了拍。他回想彼得眼睑下一闪而过的睫毛的淡影,忽然间发觉了他方框眼镜下藏住的尚未长成的英俊。
但是他们都没有在意这一闪而过的念头。他们只是记得这一天黄昏的落日和梧桐叶的绿影,初夏的风里不停说着以为一生都不会同别人说的话,暗暗惊奇于自己的健谈。他们讲着连自己都快要听不懂的笑话,刚试图解释就听见对方笑得喘不上气。
高中一年级,他们想象中的未来是实验室、科技、白大褂,命运只在列奈的梦中偶露其诡谲的面容,而此刻的一切都令人深深着迷,他们肩挨在一起,两颗灵魂贴得如此之近。
那天回家路上,彼得还魂不守舍地想着费马定理和黎曼猜想,边想边觉得心里发烫。说不上为什么,心跳的声音又急又乱,一下一下好像不是收缩和舒张,而是什么东西撞击着想要冲出他的胸腔。
他全身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脚步越来越快,最后狂奔起来。
来不及想什么费马黎曼哥德巴赫了,彼得挂着忍不住的笑容,跌跌撞撞地冲进家门。
“我交了个朋友!”他感到整个胸腔里充满了喜悦的空气,振奋到甚至不想去管胸腔里究竟能不能有空气,“你们得认识他!我太——我太喜欢他了!他太木奉了,他是个天才——”
本从报纸里抬起头,惊讶又宽容地看向自己兴奋得不同寻常的侄子,摘下自己的老花镜示意彼得坐下。
“不可思议!”彼得说,“令人震惊!我刚才本该邀请他来玩!”
“你们一定要认识他!”他反复强调说,手指绞在一起,眼睛非常明亮,“聪明!开朗!善良!天啊我该专门学一学怎么夸他!”
“是什么让你这么开心?”梅从厨房里探出头,带着笑意假意抱怨道,“你吵着我做r_ou_饼了——”
于是彼得从椅子上弹起来,窜进厨房,不厌其烦地重复他的形容词:“难以置信!梅,不可思议!——”
彼得在家里叽叽喳喳地宣传自己的新朋友时,他口中的“不可思议”本人还在路上,直到夜里八九点才到家门口。
列奈推开那扇华丽而沉重的门,反手关上,轻手轻脚地走到客厅的沙发前,正想坐下喝口水,通往二楼的旋梯上传来冷静的女声。
“列奈。”
他嘴唇边过于愉快的弧度收敛了一些,但胸口急促的心跳声仍然驱使着他说:“我交了个朋友,他…他是个天才!我喜欢他——”
“世上只能有一个天才。”克利斯朵夫人冷酷地打断了他,“也只有一个天才,就是列奈·克利斯朵。我假设你明白这一点。”
列奈沉默了一会儿,他滚热的胸口被这话冰得发麻。他想说彼得真的很木奉,但他知道母亲并不爱听。
“抱歉,”他最终只是克制地说,像他母亲所期望的。
“我也感到抱歉,”克利斯朵夫人说,态度变得温和,“你只是……总得明白。你可以有下属、同学、合作伙伴,但是朋友——列奈,太奢侈了,太危险了,你其实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