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堂这个活,要腿勤嘴甜卖相好,真是再没有比尾巴更合适的了。
上一任老板就喜欢这个孩子,因为脑袋大,聪明。
至于上一个老板为什么走了,客官,要不您坐下喝碗热酒,听我慢慢说?
二、
你这酒掺了水了。
客官呀,这话可不好随便说。
慌什么,天下又没有不掺水的酒馆。
您常出门吧。
以前吧,现在年纪大了,不出门了。
说说你的前掌柜的吧。
哦陈掌柜啊,那可有的说了。
三、
我跟你说啊,陈掌柜这个人,你别看他头大,脑子拎不清。
怎么拎不清?
算不清账啊!你说这开门做生意,不赚钱干嘛?等人啊?不过看他乐呵呵的,估计家里有钱出来混混的吧。不过说真的,他人真是不错,给工钱也大方,人如其名啊!
尾巴!又偷懒了吧!那边桌子给我收了!
对不住了,客官您先喝着,我忙会儿过来。
四、
这儿翻修过了,没有一点儿让人抒个情感叹下物是人非的东西。
倒是这桌子,瞧着莫名眼熟,估计是太沉了没换。
尾巴尾巴,你还没说完呢,那个陈掌柜的,后来去哪儿了。
他呀,不知道,喝多喝死了吧。
瞎说。
我就瞎说呀。您等下,我那边招呼一下再过来。
五、
什么喝多了呀?
陈掌柜走之前我其实见过他,就是他喝得醉醺醺的。脑子更拎不清。说话也颠三倒四的。反正好像是回家去了,真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也会喝多?
您认识他?
他怎么会喝多了?
这更不知道了,他其实酒量特别好,蓟州城里没人能比得上他。不过我听说他自己偷偷藏了好酒,估计喝大了。
什么好酒?
……叫……叫什么来着?——诶诶诶就来就来!我我记不得了,蛮久以前了——春风笑?醉春风?春风不度?——来了!
六、
喝完酒倒是暖了一些。
他搓着手,外头已经开始下雪了。
蓟州有地热,还是端极乐窟的时候发现的。如今家家将这地热用起来,酒馆里也算不得太冷。
你们说,如果在室内种棵桃树,有地热的话,会不会开花呀?
七、
他要了碗面,又要份排骨,等了很久。
其实他不是很能等待的人。很多年前就是这样。
早间楚郡飞鸽过来有些事情,他没处理完,所以来得晚了。吃完面已经是傍晚,黄昏雪给人一种奇特感觉。
结了账走,回到住的地方,才觉得口渴。
叫人送了点茶水来,只是水越饮越冷,酒才会越喝越暖。
还是喝点酒吧。
八、
喝醉了就倒下睡,恍惚间听见鸽子啄窗户。
骂了几句,还在响,只好爬起来,推开窗户,和多年前一样,那个人从满树桃花里跳下来,笑嘻嘻地说:“城里有人招摇撞骗,败坏我的名声,要不要一起去教训他!”
走!穿了衣服,提起剑就走。
九、
其实打着他的名号招摇撞骗的多了去了,只是他从来都是这样,看不见就不存在,看见了——就叫他不存在。
“到底怎么回事?”
“你知道这城里最近发生了一件怪事么?”
“什么怪事?”
“丢蜡烛!”
“蜡烛又不值钱,丢就丢了。”
“全城的蜡烛都丢了呢?”
十、
外头雪越下越大,他根本跑不动路,像是要栽在雪地里。
“来。”那人背过身去,蹲下来。
像过去一样伏在他的背上,然后如雪地上的雪鸮一样,飞翔在黑夜里。
“厉害啊。”
“别拿伙头兵不当兵。”
“我们这是去哪儿?”
“深入敌x_u_e!你怕不怕?”
“怕了是小狗。”
“可我怕,你要保护我。”
“放屁!”
“斯文点!人家可是个正经的生意人!”
十一、
他们落在一个小院子里。
“我白天大张旗鼓了买了两车蜡烛都囤积在这里,敲锣打鼓地进城。蜡烛贼肯定知道。我们呀,引蛇出洞!”
“对了,你怎么知道他冒充了你?”
“因为这个。”
气鼓鼓地从怀里摸出一张小条儿,一笔漂亮的颜体:
【蜡烛我就收下啦! 陈大方 书】
“仿得挺像。”
“更过分的是……”他把纸条翻过来,“你跟我说老实话,我的头真有画得这么大?!”
十二、
来了来了。
那个人穿着白衣,气度闲适,仿佛只是月下雪上散步一般。
他走进囤蜡烛的这间屋,像是变戏法一样,倏忽间,整间屋子的蜡烛都消失了。
揉揉自己的眼睛,又揉揉边上人的。
“你看到了没?”
“你看到了没?”
“他是人么?”
“是人是鬼,一刀斩下去就知道了。”
十三、
陈大方从屋顶下纵身一跃,扇面打开,一时锋锐无二。
那人脑袋后面似乎有耳朵,堪堪避开。广袖流云,步法精奇。
这个人似乎是赤手空拳,但是拂袖之下,必见鲜血。
陈大方万万不是他的对手。
既然如此,拔我的剑!
他只有战场上练出的本事,绝无花招,近身搏斗。他的剑很快,但在那人眼中似乎是顽童手段,竟是反复戏弄他。
哪里的鼓声?
这人的攻势很缓慢,像是陪他舞剑一般。饶是他与陈大方两人夹击,也寻不到一点好处。慢歌声里,却见精铁青钢。
哪里的鼓声?
与陈大方对视一眼,攻势立变,疾缓配合,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这人的攻势确如天罗地网,将他们笼罩其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几乎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
到底是哪里的鼓声?
豁出去了!他背靠着陈大方,将所有的破绽交托给身后,然后挺剑迎上,与那快得让人看不清的身影缠斗——他甚至看不清这人用的什么武器!
便是死也要死得明白!
鼓声戛然而止,万物肃杀,雪也凝固在空中。
那人的袖子抚上他的脖颈,他出刀了!
水红色的刀刃,仿佛山城的一场黄昏雨。
十四、
他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
他并不怕死,只是不愿要死在大方的面前,他该多么难过!
谁知那人的刀锋也停住了,和这场雪一起。
收刀回袖,身形一动,消失在了雪夜里。
十五、
追!
他们一路追到酒馆,只有一个趴在桌上睡觉的少年。
他认得他,是白天的那个尾巴。
十六、
“我已经睡了一觉了,你们怎么才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
少年坐起来,只见大头,却看不清五官。
“我也未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你们何必斩尽杀绝?”
“你冒充我,还有理了?”
“你不听我说说,怎么知道我有理没理。”
“那你说吧。”
“我才是蔺晨。”
十七、
我在这里等一个人,他失约了。
其实我也知道他十有九成九不回来,但是只有要一点点希望我还是想等他。
南楚的天机所被招安我知道,北燕在做什么我也知道,这天下当然不会只有一个琅琊阁,只是他偏偏开口对我提了收编。这个脾气,永远不会转个弯啊!
可你知道么?我这个人其实也固执得很。
我曾经觉得,消息是天下人的消息,不当被任何政权垄断。所以琅琊阁的意义就是,将天下的消息还给天下人,而不应成为任何人的私器。可是后来发生太多事了,叫我不得不重新考虑琅琊阁的意义。
所以我就暂时对外关闭了琅琊阁,到这里来等他,三年之约正好也要到了,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聊聊。
但他失约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见着一个酷似琅琊阁的机构在大梁成立,所有的消息全部汇总到那里,江湖的朝廷的,大梁的北燕的南楚的。真正是决于一心,上令下达。
再后来,你们比我清楚,这是最高效最兵不血刃的方式。只是我不死心呀,开了一个酒馆在这里等他, 看着这世道一步步走向海晏河清,天下泰平。我才晓得他做了一件正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