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四
没想到第一个来宅内探望梅长苏的,不是蒙挚,更也不萧景琰。而是齐王萧庭生。
新皇登基时,以当年靖王处理政务的雷霆之速,料理各项升迁贬降及按律册封之事,只用了一个月。尊太后,册皇后,安定宫内,大赦天下,简直是雷厉风行,迅雷不及掩耳。第二个月朝务皆上了正轨,萧景琰头一件事就是点了义子萧庭生,御笔封为齐王。
年纪尚小,封王之事暂搁置不提,单就这个封号,言官就觉得多有不妥。齐王与祁王,虽然不同字,但到底同音。当年祁王是怎么死的,虽则赤焰案昭雪,但毕竟关乎先帝声誉,天下莫不讳言。如今封齐王一号,时时点醒着朝臣百姓听着先帝父子之血案,言官认为一则不吉,二则应避讳。但萧景琰的执拗个性简直名扬天下,只说一句:齐者,同也。庭生虽为朕义子,但养在膝下,实如长子。此号当提醒朕与百官不忘昔年赤焰之冤,亦愿庭生如同朕的皇长兄一样,堪比一代贤王。
然自齐王获封,竟大出百官意料,小小年纪实在堪比当年祁王风采。民间纷纷传闻齐王虽被陛下收为义子赐姓为萧,但实在出身不高,甚至是当年一介谋士苏哲从掖幽庭随手带出来挑战百里勇士的普通小宫奴,所以本名庭生。但也有传言,当年庭生资质奇高,才被蒙大统领一眼看中,举荐给苏哲。当年殿前击败百里勇士,苏哲名声大噪,而庭生的资质实在功不可没,于是靖王与苏哲都相中了这孩子,一个收为义子,一个收为弟子,才有了这后来几年庭生的成长之速,正所谓竿头日上一瞬千里。当然这其中很多事也都是道听途说,陛下和蒙大统领都没有亲口证实过,而另一个当事人苏哲也销声匿迹已久。渐渐的,齐王的身世就不再那么引人注目,取而代之的,是他本人的超绝群伦之才,怀瑾握瑜之德。
自从封了齐王,也确实没见皇帝陛下有哪般宠爱,倒是像极了当年先帝对靖王一般的教育之法。早朝不到就叫起来读书,深夜回府又要读到深夜,上午要朝政,下午要习武,留的功课一时做不完就要责打。饶是这样,白日里还有各种朝务吩咐着去做。小小年纪才一年多就派去了几次边巡,还有些吃力不讨好到处都得罪人的案子扔给齐王去审,回来后却从不听一句艰辛,只听案情结果。齐王年纪小,很多事变通不来,大案上人际关系走不通,前后得罪了不少人到御前给他使绊子,陛下也没见偏私,只要查证了是齐王的错,一并责罚,从不宽恕。甚至有些明显看着与齐王牵扯并不很多的朝务,陛下也会将齐王一并罚过。而这齐王,竟自始至终从没叫过一句苦一句冤,上得朝堂巡得边疆,人前总是神采奕奕大气轩昂,不自艾不记仇,不斤斤计较不睚眦必报。久而久之,就连先前很多与他不对盘的朝臣也渐渐的翘起大拇指了。
就是这样的齐王,来宅内拜见时是私服来的,而且是傍晚时跳墙进来的。
庭生已经17岁。骨血里的那种帝王血脉迸发出来,头上束玉簪,腰间束玉带,顾盼神飞,玉树临风。走到阁中的时候带起阵阵的天赐王者英姿,巧妙的躲过了飞流的凌人抓捕,甄平和黎纲甚至有些措手不及。梅长苏站起身,止住飞流,像是久别重逢一样朝院中含笑而语:你来了。
庭生几步走到近前,单膝跪拜,不无激动的说:庭生拜见先生!
梅长苏双手将他扶起来,声调亦有些波动:齐王殿下请起。
庭生拜倒在前,颤声说:在先生面前,我不敢号称齐王。
梅长苏目光含泪亦含笑道:胡闹,齐王是陛下御笔亲赐,怎可因一人之故而敢不称?
庭生道:那先生明日见了父皇,一定要留神细听,看他在先生面前可敢自称朕?
梅长苏笑了。拉庭生起来,庭生也不再推脱。所有相隔两年多的生疏,所有阶级地位的逾越,都在齐王这一句玩笑中怠然而解。梅长苏细细看着庭生的眉眼,看不够一般的打量,似乎岁月的悲哀从没在这个孩子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是那样的灵秀,那样的神韵,那样的精雕细琢,那样的像他生父当年的气宇轩昂。
若不是甄平黎纲端上茶又退了出去,梅长苏只怕要失态。他止住目光泫然,与庭生相对而坐,慢慢说道:你的功夫长进了许多。人品也长进了。
庭生似乎没有注意到梅长苏的情绪失控,只是笑道:在学问上父皇指派了太傅,朝政上跟着沈追沈大人,军政上跟着列战英将军,审案查案又有蔡荃蔡大人,边巡又有穆小王爷和聂铎将军,至于武功,自然是蒙大统领。先生说说,这样的配套设施,能不揠苗助长么?
梅长苏含笑看着他。确实,是长进了。甚至心智心胸已经长进到了梅长苏没有想到的地步。明明是一副没有注意对方情绪的神情态度,可是每一句话每一个语气的度量,都是在他自己的节奏掌控之内,带动对方的情绪鼓舞。他是用表情气势谈话的方式,来告诉梅长苏,一切都很好,先生请安心。
梅长苏暗暗在心中道,祁王兄后继有人,甚至景琰也江山有所扶持。他缓缓情绪,也如同闲话家常一般,不经意的为庭生斟满茶杯,笑道:这么说,陛下待你很是宠爱了?
庭生笑道:宠爱?父皇只要不责打我就是了。
梅长苏道:陛下是过于严厉了些,但陛下待齐王如何,内里的人总是知道的。
庭生闻听此言,放下茶杯,正色向旁抱拳道:父皇与先生对庭生恩重如山,庭生没齿难忘!
梅长苏又笑了,挥挥手让他别做这些手势,自己又不是要考验他的忠心。
两人对坐饮茶,淡淡交谈了些这几年分别后的情景。但大部分时间只是庭生在说,梅长苏在听,京中大事如何,国内安定如何,外国交邦又如何。有些事,梅长苏不说,庭生也不问。很多时候梅长苏甚至觉得庭生此次前来应该是某种程度上受了景琰的示意。不然为何是他先来,若不是景琰总该也要是蒙挚。若非景琰指点,庭生又为何知道他已回京,又为何知道在最僻静无人时候翻墙进来。所以庭生聊的每一句话,梅长苏接话的时候事先都想过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应该传到景琰耳朵里,又有什么不能。
然而庭生的谈话从始至终都很有分寸。庭生的心智成熟之高令梅长苏欣喜但更有隐忧。这个当年在掖幽庭偷书也要坚持自立成长的孩子,似乎太有分寸。有分寸的程度甚至不像他本人的年龄。他似乎知道梅长苏在哪个话题上是有避讳的。每每快到那个话题上的时候,他总能将话锋绕开。甚至他讲到的每一件事,都很巧妙的是梅长苏所要关心的信息。梅长苏渐渐觉得,有些内涵已经很有端倪了。
他将茶壶在火上热了热,烤了烤手,趁着谈话的间歇,直接了当的问:献州那边的事是不是已经很棘手。
庭生很明显的顿了一下,继而微笑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先生。
梅长苏也微笑: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
庭生道:父皇说先生病体未愈,不能让先生劳心。
梅长苏默然片刻。不劳心,总归也是要劳心的。自己选择了回到金陵中来,岂有不劳心之理。景琰这一向以国事为大,怎么到了这些小事上就鸡毛蒜皮起来了呢。
他想了一会儿,慢慢说道:你回去向陛下禀明,断了献州通外国的一切官运商运。
这话说了,饶是庭生也一惊:先生?
梅长苏淡淡点头,并无他话。
时间不长,庭生的神色渐渐肃穆起来,道:先生所言甚是。献州地域贫瘠,若要拥兵,必先养兵。可若养兵,献王就要先有钱粮。钱粮又不可能从献州来,只怕是从外国来的。只要断了献州与外国的联系道路,就算信送的出去,钱粮肯定不会自己跑出来。
梅长苏淡然无言,庭生抱拳道:先生大才,一语中的。
梅长苏道:治标不治本罢了。
庭生思虑道:先生所滤,庭生明白。大梁曾面临四国讨伐危机,强攻不成,恐怕又要在内事权政上犯我大梁。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庭生不才,愿为父皇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