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辛德康不置可否地静静看着前方。
“昨天的谈话让我了解了你,你目光长远,目标明确,有责任心,重亲情,是个很优秀的人。今天我也想让你了解了解我,你觉得好吗?”爸爸依然慈爱地看着辛德康。
“你请说吧。”辛德康看了爸爸一眼。
“我年轻的时候脾气比你大,我比你还传统,也比你专制。在家里我是绝对的权威,老婆孩子既尊敬我又害怕我,我也是个家庭观念很强的人,但孩子们跟我一直都不太亲,有什么心里话都不敢和我说。我有五个孩子,个个都聪明善良、积极进取,都很有正义感很纯朴,但是后来我发现,他们都多多少少有点胆小或者内向、压抑、悲观,这是我的威严造成的结果。我确实是个优秀的共产党员,也是个优秀的干部,我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全放到工作中去了。我老婆带着五个孩子在农村耕地,孩子们常常吃不饱,衣服上的补丁打了一层又一层,我老婆为了让几个孩子吃饱穿暖,没日没夜地忙,耕田种菜割草挑牛粪,修水库摆地摊养鸡养鹅养猪,一年四季没停过,双手双脚结满了茧,到了冬天手脚就到处开裂流血。我从来没给过她任何帮忙,以为一个男人的事业不是在家里,而是在人民大众里,在工作岗位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不会有超过一个月的时间留在家里,常常都是‘三过其门而不入’,就算回家了也只是吃顿饭睡个觉就走。我那点微薄的工资至少有一半用到了别人身上。从结婚到六十岁退休,我没做过一顿饭,没买过一次菜,没拖过一次地,没洗过一件衣服一次碗……”爸爸的声音低下去了,眼泪在他的眼眶里转。
“唉,说这些干什么呢,都过去了。”妈妈说,一边紧紧握着爸爸的手,低下头吸着鼻子。
“因为没法照顾家庭,我的五个孩子分散住到我母亲家和他们的外婆家。孩子小的时候我只是一个小镇上的小干部,上山下乡,到煤矿去蹲点,有一次下矿井遇上塌方,差点就没命了,把我老婆吓得哭了几天几夜。因为写材料我常常几天几夜不合眼,熬得瘦干瘦干的,回到家老婆孩子都认不得我了。文革后期因为受牵连被赶回了农村,那几年干的都是苦力,有一次用单车推着几百斤重的木头过一座独木桥,在河心掉了下去,幸好遇到一个路过的渔民,才被救了上来,我老婆听说我掉进水里,当场就晕了,我回到家的时候她还怕得发抖……”爸爸哭了,瘦干的手轻轻摸了摸妈妈满是泪的脸。
“当上县委书记后,我就到处应酬出差,陪人喝酒、抽烟,在外面不敢喊累,不敢发火,把委屈、脾气全带回家再爆发,最后还把自己的身体弄垮了。我不记得老婆孩子的生日,忘记了孩子们读几年级了,家里出了问题、孩子有了毛病就责怪老婆粗心……我这老年以后多愧疚啊,我欠老婆孩子的太多了。文青大学三年级我知道了她跟女孩子好,我就逼她们分手,不分开就别再回家,她大学四年级的那个寒假被我赶出了门,她是一个人在外面过的年……大学毕业后她就再也没回过家,我说过,她一天不正常就一天都别回家……那十二年啊,我和她电话都没讲过一个,就那么拧着。我想啊,无论犯了什么错误,一个父亲怎么能跟孩子低头呢,孩子跟父亲道歉才是天经地义的。一直到六年前,文青离开了S城,跑到一个海岛上,在那里爆发了忧郁症,整整六天没睡过觉,幸好她最后给她妈妈打了个电话,要不然,我要后悔一辈子痛苦一辈子……”爸爸的眼泪不停落下来,嘴唇微微颤抖。
“让我说吧,我没事。”爸爸挥手让站起来的哥哥坐下。
“见到文青的时候,我的心痛得啊,真的是万箭穿心!我无法形容……我不敢相信那是我的女儿……那不像是一个人……”爸爸抬头靠在墙上,轻轻咬着颤抖的嘴唇。
“爸,都过去了,不要再难过……”我坐到爸爸身边,握住了他的另一只手。一直挨着苏伟英坐的安安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我们,她在抽泣,两肩在不停抖动。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至少文青还活着。她吃了四年的抗抑郁药,那段时间我和她妈妈天天提心吊胆,看着她无端端地就精神恍惚地发呆出神,无端端地就泪流满面,经常站在楼面上徘徊,我们真的很害怕!无论孩子怎么样,她毕竟是我们的孩子。如果孩子没有了她想要的东西会死掉,我们为什么要逼她放弃呢……那时候我天天都在想这个问题。直到两年前她可以停止服用精神药品了,我们才稍为心安了下来。”爸爸长长舒出一口气,用粗糙干瘦的手指轻轻**着我的脸。
“我这一辈子都是以事业为重,男人大丈夫应该志在四方,工作就应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一直都是这样认为也这样做的。老了以后对人生却有了另一种看法。退休了肯定就人走茶凉了,以前的什么朋友啊真心的没几个,不在位置上做什么事都困难。我习惯了忙碌,也不甘心认老,退休后还风风火火地要和朋友合作开工厂,他有钱,我有关系。但后来发现我的关系调动不起来了,厂办不下去了,人家就卷钱跑到外国,这个烂摊子只好由我来背,我东挪西借都没法填那个大洞,因为拖欠工人的工资,我大年三十在拘留所度过……曾经借钱给我的人不断来催债,再没有几个人会来看望我这个老县委书记……世态炎凉啊。在位的时候我在全省各地购置了不少地产,现在那些地方的地价房价几十倍几十倍地翻,可惜啊,我退位以后,新上任的领导把它们全卖了,把钱挪用到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我的那些努力啊,全是白费功夫。”爸爸停了下来,陷入难言的感慨中。
“别再说了,说这些也没用,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现在身体健康最重要。”妈妈劝爸爸。
“也只是说说吧,难得大家聚在一起聊聊天谈谈心,大家愿意听,我说出来也痛快。朋友嘛,就要坦诚。”爸爸笑了笑。
“是啊,身体健康最重要,年轻的时候只知道工作,不会爱惜身体,老了是肯定要吃大亏的。我这个心脏病差点就要了我的命,看到亲人日夜陪伴在身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几天几夜不睡觉的,眼泪没少流,比我还辛苦几倍!我感叹啊,最困难的时候,只有亲人会不离不弃地留在身边,而我对亲人付出的却那么少。我这个手术花了十几万,国家给的补贴就两千元,用的全是儿女积攒下来的血汗钱。县里困难,我没法责怪,只是难为了我的孩子。经历了这么多,我开始反思自己的一生,总在思考一个问题,人生到底为了什么?连自己的家人都无法照顾,不能给他们带来应有的呵护和理解,甚至还给他们带来痛苦,让他们委屈、伤心,这个人算个什么人呢?人情的冷暖让我重新认识了社会,也重新认识了自己。大病一场让我明白健康才是人生的根本。文青得了忧郁症后我知道了快乐是无价之宝。没有了健康和快乐,人生多辛苦啊。就算建立再强大的事业,拥有大富大贵,又怎么样呢?什么都无法换来健康和快乐!这两样是基本啊!就像昨天安安说的,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和自己喜欢的人生活,在这个基础上才能为社会做出贡献。这个思想多朴素、多真实啊!安安是个很有悟性很清醒人生目标和重点的孩子,这一点我都不如她。”爸爸转头看着早就坐到我身边的安安,那么慈祥、喜爱的目光。
辛德康一直在沉默,只是偶尔看爸爸一眼。现在他站了起来,走到刚才安安站的窗边,背对着我们,久久不说一句话。最后就吐了一句:“你是个很伟大的领导,也是一个伟大的父亲。我,佩服你。”
“惭愧啊……”爸爸摇着满头的白发,深深叹了一口气。
“爸爸,说了这么久,很累了吧?要不你先休息一下吧!”哥哥说。
“是啊,文先生,你先休息,其他事先不想,好吗?”苏伟英说。
“他说累了,你们也听累了吧?大家都休息一下吧!”妈妈有点歉意。
“我说了感觉很舒服,就是委屈你们听了那么久!难为你们了!”爸爸说。
“不,我们今天学到了很多东西,应该谢谢你!”苏伟英真诚地说。
“辛先生,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你也不要介意昨天的事,认识你我还是很高兴!”爸爸转头看着辛德康,“我们打算后天就走,这两天我们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多多包涵!”
“别客气,昨天的事我真的很抱歉。”辛德康转过身来看着爸爸,“我帮你们订机票吧,这儿我熟悉,机场也有我的朋友。”
“那就谢谢了!”爸爸感激地笑了笑,闭了闭眼。爸爸真的是累了。
“爸爸,记得我也要机票……”安安有点怯意地说。
辛德康板着脸没说话,转身离开了病房。
六、父亲(2)
走前我跟安安回了一趟家。见到我们来,辛德康既不表示欢迎,也不拒绝,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们一眼。见我们坐下来面对着他,他就离开沙发站到窗前,只给我们一个沉默厚重的背影。
彼此沉默了好一会儿,安安站了起来:“爸爸,我走了。你保重。”安安看着她爸爸背影的双眼湿润了。
辛德康沉默了好久,最终粗短地吐出一这句话:“好好照顾文青的父母。”他依然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辛德康也老了,过去浓密的头发已经变得稀疏,掺杂着丝丝的白发,挺直宽厚的背微微前倾。岁月确实不会特别眷顾某个人。
“嗯。”安安应着,眼泪终于涌了出来。
“别以为我是同意你了,尊老爱幼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美德。”辛德康补充了一句。
我不觉在心里笑了笑,男人真是面子大过天啊。
“辛先生,谢谢你!你放心,我们都会好好对安安的。你保重身体!”我说。
辛德康没说话,没动作。这个逆光的背影太深重,它的正面是一张怎样表情复杂的脸,估计我永远也想象不出,就算想出了也描述不了。
上飞机前苏伟英赶到机场给我们送行,她把一大袋东西放到妈妈的手上:“这是安安爸爸托我带给你们的,让我转告要你们好好保重身体!”
“哎呀,还这么客气啊!”爸爸很惊喜,马上掏出手机给辛德康打电话。
苏伟英又来到我和安安的面前:“安安,这是你爸爸给你的银行卡,他说不能增加文青家的经济负担,一个女孩子创业不容易,这是给你备用的。别再生你爸爸的气了,啊?他是爱你的,他很爱你的,我看得出来。”
“嗯。”安安一把抱住她妈妈,哭了。
“傻孩子,要开心!我们都祝福你,好好珍惜你的幸福,啊?”苏伟英**着安安的头发,“妈妈过两天也要离开中国了,我们有什么事电话联系好吗?有文青和她的家人在你身边,妈妈也放心了。”
“嗯。”安安还是抱着她妈妈不放。
“会不会有了爱人就忘了妈妈呢?”苏伟英掰过安安的脸,抹掉她的泪痕,开玩笑说。
“你说什么嘛!”安安瞪了她妈妈一眼,红了脸。
“文青,安安我就交给你了。祝你们永远幸福快乐!”苏伟英握住我的手。
“伟英姐,谢谢你!你放心吧——我们常联系!”我看着这个真诚的朋友,这个慈爱的母亲,这个处事不惊的女人,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
“哇,安安,你真厉害,Verygood!”在飞机上爸爸朝安安竖起了大拇指,“又勇敢又镇定,口才又好!”
“我也觉得安安Verygood!”妈妈也眉开眼笑地看着安安,还调皮地竖起了两个大拇指。这两个老人因几个孩子在外国也“洋气”起来了,高兴的时候就爱说两句“洋话”。
“应该是我更厉害吧?能把这么厉害的安安娶回家!”我呵呵笑着。
“噢,对对对,我们文青最厉害!”爸爸哈哈笑起来。
“呣,奖励一个吻!”妈妈搂住我的脖子,转头在我的脸颊上好好亲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