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是没办法,不表白受不了啊。”我笑起来。
“不是的。”秋屏转头看向我的窗台,“有许多渴望见到阳光的鱼,却怎么都不敢跳出水面。”
“因为它对阳光的渴望不够强烈。”
秋屏摇了摇头:“不是不够强烈,是过于强烈,强烈到宁愿永远躲在水底看着水中阳光的幻象,也不敢试跳一次,因为万一把太阳吓跑,它就无法活下去。”
我不再笑了,只凝望着秋屏的暗淡的脸。
“我就是那样一条潜在水底的鱼。”秋屏毫不回避我的目光,“我喜欢她**了,从来没跟她说过,除了我,你是第二个知道的人。”秋屏仰头看着我的天花板,停了一会儿才接着说:“她是我高中的同学,我这一辈子只爱过一个人,就是她。我每天每个时刻都在想她,想得很辛苦。但我不敢告诉她,我害怕她知道以后我们就连朋友也没得做了,那样我会死掉的。为了能够永远看到她,听到她,在假日里能跟她一起玩,我愿意这样被折磨……”两行泪从秋屏的脸上缓缓淌下来。
我很吃惊,秋屏,一个我们公认的成熟、利索、沉稳的大姐,一个有着十足女人味的“里外一把手”竟然也是同性恋,还是一个这么委屈这么痴情“大女孩”!我默然看着她,很久后才说:“也许她也跟你一样呢,你说出来可能会更好……”
“不,”秋屏摇着头,“我不敢冒这个险,没有她我真的会死掉的。我也不愿意她因为我痛苦,因为我被别人看不起。我的家庭也不允许我这样,我是长女,下面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当初就我一个人在城里,父母都盼着我帮助家庭。”秋屏擦了擦眼泪,笑了笑。那笑容是我见过的最苦的笑。
“我觉得现在这样还是挺幸福的,每个月可以见她一两次,再用一个月的时间回味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有时候回味得太兴奋了就整晚不睡觉,不舍得睡。有时候想得太辛苦了就找老公发泄……我对不起他,我就尽量做个贤妻良母,家里所有的家务,孩子的学习,他们一家人的生活起居,我全包了。我让自己一天到晚都在干活,我不能停下来……”
“秋屏,你太苦自己了。”我望着她未干的泪痕,心里流来越来越浓的悲凉。
“是太苦了,太压抑了,有时候我也很害怕,怕自己哪一天疯掉了。但我一个人受罪了,其他人就都不会受影响,他们都会很好……”秋屏又露出了比萧瑟的秋色更浓的凄苦的笑。
“秋屏。”我不禁握住她的冰凉的手,“不能这样苦自己啊……”我感到心里像压着一块千斤重的大石头,沉闷得难以呼吸,痛得无法忍受。
“文青,你很幸福,当我看到你和辛安从容大方地出现时,我真的很兴奋,当时我差点就哭了!”秋屏泪光闪闪地真诚地看着我,“我觉得自己也很幸福,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和我一样的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让我放心说话的人,我憋了**了啊……”秋屏的眼泪突然像两条小河,清流源源不断地奔涌,那是酣畅欢快的奔涌……
“秋屏……”我的鼻子酸了,“以后随时给我电话。”
“我会的,你们要保重,一定要幸福。”秋屏紧紧握住我的手。
“嗯。”我没有理由不幸福,没有理由不珍惜自己的幸福。
郭纯和晶晶在我们走前来了一次我家,这两个中学时代的死党,爸妈再熟悉不过了,她们的到来为家里增添了一点活力,尤其是郭纯的大嗓门,像一把特大的扫把,可以把人的烦恼在瞬间扫远。她们第一次见安安,自然要好奇一番。安安大方而勇敢,当然是不怕看的,这点郭纯一下子就看出来,说话也就毫无顾忌了。
“文青,你真是**不浅啊,安安那么年轻漂亮,尤其是那么有风度!你老牛吃嫩草啦!”郭纯当着安安的面大声说。
“怎么能这么说呢!文青当年可是我们的班花啊,还是年级里公认的最有气质的女生呢!”晶晶马上替我打抱不平。
“你都说了,那是过去,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啦!”郭纯继续大声说。
“郭纯姐,文青是野菊花,是风雨越多开得越芳香灿烂的。”安安笑看着郭纯,眼睛明亮得像注入阳光的湖水。
“哈哈哈,不敢出声了吧?多事鬼!”晶晶看着郭纯开心地笑起来。
“呵呵,安安,对不起,文青是天下最好最美的女人。”郭纯瞪了我一眼。
“嗯,我也这么觉得的。”安安不饶她,也呵呵笑起来。
“哦,对了,安安,你一直就叫文青的名字吗?我是说,你小时候是叫文青姐姐的吧?文青什么时候开始骗你叫她名字的?”郭纯还是不想放过我。
“我啊,一见了文青就叫她的名字的,我五岁就知道,文青不是我姐姐,她是我老婆。”安安又调皮又开心地笑着。
“好了!我认输了!文青的魅力无法挡!”郭纯大声嚷,说着又把安安的手和我的手握在一起:“这样我就放心了,安安有眼光,文青确实是天下最好的女人,是我们最好的朋友。我们祝你们永远幸福!”
“噢,这个家伙原来是在考验安安啊?呵呵呵……”晶晶恍然大悟。
“郭纯,谢谢你,谢谢你们!”我很感动,为我有这么真诚的朋友。我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但绝对是世界上最幸运和最幸福的女人。
走前郭纯和晶晶告诉我,说小玲出事了,这是我预想中的事。一个讳疾忌医却病得不轻的人只会走向死亡,如果这个要强的人患的不是肉体的而是精神的疾病,她的死亡就会以精神死亡的方式出现——无法痊愈,自杀会被自己蔑视,只能疯掉。这是我一直担心的结局,也是我们竭力想避免的结局,但它还是发生了,我们最终还是要接受这样的结果:小玲变成了一个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患者。
“她的情况很差,不认得所有的人,就会傻笑或者哭……你要不要去看看她?”郭纯的大嗓门变得异常低沉和失落。
“不了,她已经完全成为过去,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秋屏是潜在水中的鱼,小玲也是的,只不过秋屏潜得高尚,小玲潜得自私。
十二、客上天涯(1)
哥哥嫂子一起开车一直把我们和爸爸妈妈送到省城的机场,途中安安和哥哥嫂子不停找话题跟爸爸妈妈闲谈,爸爸不愿意流露伤感,就故意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来。妈妈却怎么也调动不起来,就挨着我坐着,粗糙的大手紧紧握住我的双手,握得那么紧,那么用力,好像她稍微一松手我就飞走了似的。
故乡的山水、田野、村庄不断后退,邻县的风景也逐渐依次消失,我们的心越来越沉重,终于连嫂子和哥哥也不再说话了。爸爸一直看着窗外,扑进车里的乡野的风使他掺黑的白发如田野的枯草般起伏,妈妈低着的头更低了,最后靠在我身上,并开始无声地落泪,且一发不可收拾。“父母在,不远游”,是我回到家乡后一直坚守的理念,现在已是风烛残年的父母却因为我被迫远走他乡,要在遥远而陌生的国度度过他们的晚年,我是一个怎样的孩子呢?
“妈妈,对不起。”我抱住妈妈。
“傻女儿,不许这样说!”妈妈转身紧紧抱住我,“你不能这样想,知道吗?”妈妈哭出了声,“我不是舍不得离开家乡,我去哪里都没所谓,我是担心你啊……”
“妈,没事的,我还年轻,生存能力和适应能力又好,还有安安在身边,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你就是喜欢像你爸爸一样,什么都埋在心里,就会装坚强,我都知道。”妈妈的脸**着我的头发,“你要乖乖的,好好听安安的话,有什么事一定要说出来,知道吗?”妈妈像叮嘱一个小孩子似的对我说。
“嗯。”
“什么东西都不要闷在心里,有什么解不开的心事就找医生,啊?我就是不放心你的忧郁症啊。”妈妈又抱紧了我,我那几年的忧郁症给妈妈留下的阴影太大了,这些年她无限珍惜我的“失而复得”,并把无法给予远方的孩子的爱全部倾注在我的身上。
“妈,我已经好了,再有问题我会找医生的,你就不要担心了,那么多人关心着我,我怎么舍得放弃自己呢?”
“会这样想就好。无论碰到什么事,都要记得,孩子是父母的命,你也是我们的命,没有了你,妈妈就活不下去……”
“妈,你放心,文青肯定会很好的,我们都会好的。”安安**着妈妈的头发。
“嗯,无论去到哪里,碰到什么,你们都要坚强,啊?”妈妈放开我,看着我和安安,把我们的手牵到一起紧紧握着:“你们的幸福来之不易,一定要好好珍惜!”
“嗯。”我和安安一起说。
“安安,”爸爸回过头来,“要体谅你爸爸,他这一辈子不容易,如果能避免就尽量别在他面前提同性恋三个字,尽量不直接在他的朋友圈里暴露你和文青的关系,啊?我不想他遇到像我这样的局面。我什么风浪都遇见过,什么都看开了。而且我也老了,除了孩子已经没什么寄望。但你爸爸毕竟还年轻,至少还有十年的事业兴盛期,一个人孤身创业很不简单,守业更不容易,他看重这些也是理所当然的。等他老了,他也会像我现在一样的。”没等我们说话又说:“我们家就是你家,文青的兄弟姐妹就是你的兄弟姐妹,文青所有的侄子侄女都是你的侄子侄女,我们都是亲人,都不孤独,有什么事一定要说,大家都会彼此照应的。”
“嗯,我知道的,你们就放心吧!”安安说。
“可能你们到大城市里生活会好一点,小地方的人毕竟比较保守,哪里都一个样。”爸爸又补充道,“S城暂时不适合去,去江南吧,文青在那里读大学的,安安的妈妈也是那里人,你们对那一带都很熟悉,而且那里多是沿海开放城市,人们的观念相对也会开放一些。嗯?”爸爸恳切地望着我们。
“爸爸,我们会考虑这些的,我们暂时还不打算固定在某一个地方。”我说。江南我是肯定要去的,我答应过应老师和蓝樱要带着我的爱人回母校……
“那……你们一稳定下来就打电话给我们啊。”
“嗯。”
……
爸爸妈妈进入安检以后就没再回头,爸爸拖着小行李箱抬头挺胸地走在前面,竭力要留给我们一个高大挺拔的背影,妈妈一直低着头尾随着爸爸,我知道,她皱纹密布的脸上肯定泪雨滂沱,涕泗纵横。当他们的背影终于消失在我们视线的尽头,我转身快步走出送客大厅,任由眼泪肆意奔流!什么时候再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我的年事已高的父母?我很清楚,老人家在一天就是老天爷恩赐一天……
因为孩子在家乡,爸爸妈妈走后,哥哥嫂子也回去了,我们没有话别,只有紧紧的握手、紧紧的拥抱,只有含泪的笑和一声声的“珍重!”。我的亲而又亲的家人,再一次与我长别。
我和安安在省城呆了几天。虽然早设计好了行程,做好了计划,但行动却好像很迟缓,我需要时间让自己的思绪平复。
“文青,你想去看小玲是吗?我陪你去。”入夜,安安从背后抱住窗前的我。
我摇了摇头,把双手放到她的手上:“不用,不去。”
“我知道你惦记她了。”安安吻着我的脖子。我知道,我的什么都瞒不过你,我们已经把对方研究了十八年。
“我不想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如果她清醒着,她也不想。”如果岁月的痕迹可以抹去,我希望我只记得我们初相识的那个十二岁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