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很少骑马,若不是早晨因为弘晖的原因,他甚少如此。在街道上纵马总不是件趣事,身后还得跟着一群跟随的侍从。
等经过一条繁华的街道时,胤禛突然勒住缰绳,马蹄不住地在石板路上踩着,两三下后才安定下来。他眺望着街角的方向,忽然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身后侍从,大步流星地往街道上走去,连手中的马鞭都忘记留下。
胤禛衣裳气势与别个不同,更兼冷若冰霜的模样,街道上的人纷纷让开两侧,胤禛径直穿过热闹的街市却无一人阻拦,直到他在他的目的地面前停下脚步。
蹲在街边的温凉就只觉得头顶上忽而笼罩了一片乌云,往上一望却落入了胤禛深邃幽黑的眼眸中。
温凉保持着这个奇怪的姿势两三息后,又默默地板直了脑袋,而后从原地站起身来,“爷,真巧。”轻描淡写地打完了招呼,温凉又看着对面小摊贩的老板,认真地讨价还价,“老板,我觉得这个价格不合理。”
他慢吞吞地把那个镯子挑出来,“既然这个镯子和这个耳环是同源的,为何镯子才卖十两银子,耳环却要两百两?”
那小贩战战兢兢地说道,“这,因为那镯子其实是假货。”光是这么站着,他都觉得脑袋那处凉飕飕的,身后的那位爷的眼珠子怎的那么发冷!
温凉点点头,在怀里摸了半天,然后说道,“我买这个耳环,你用这个镯子当添头好不啦?”
小贩只顾着点头,话都不敢说。
温凉掏出银票递给小贩,然后把镯子和耳环用手帕包起来捧在掌心里,这才转身看着胤禛,“爷,你怎么来了?”
胤禛心中好笑,他没想到会看到一出讨价还价的戏码,尤其是温凉用着那种冷冰冰的语调说“好不啦”时,胤禛连心眼都发软起来。
那软软吴语尾音被温凉无意识用出来,让胤禛忽而想带他继续下江南。
江南风光好,景美,眼前人也美。
第四十九章
“先生为何在此处买首饰?”
胤禛方才是因为温凉蹲在此处以为出了何事,不曾料到温凉却是在此处挑选首饰。
“捡漏。”温凉抿唇, 低头看着被捧在手掌心的物什, “耳环不值两百两, 不过镯子可以翻两百倍。”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身后的小贩原本正乐呵呵地想着对面书生真是个冤大头,转眼间听着两人的对话发现傻乎乎的其实是自个,差点没气晕过去。
胤禛知道温凉不是看重这个的人, 这耳环镯子必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等到温凉走到街边的马车时, 他看着马车,又回首看着站在身后的胤禛, 淡声说道,“这是某, ”他顿了顿, “额娘的首饰。”最喜欢的那套。
胤禛挑眉, 温凉已经恢复了正常,他看着马车,“贝勒爷欲随某一同回去?”胤禛摸了摸手里的马鞭, 顺手丢给驾车的马夫,随着温凉钻进马车内,“回去。”
和顺去世, 温凉不在,当初作为和硕公主的陪嫁自然留在尚家。不论是监管不严,亦或是如今的尚家主母私底下变卖,这对温凉都不是好事。
胤禛沉默着斟酌, 温凉从来不提,不代表他并不介意。
尚家。
胤禛轻轻敲击着膝盖,沉吟许久,尚家啊……
温凉会在街上遇到胤禛,着实是个巧合,在路上能遇到额娘的首饰,也纯粹是巧合。他无意去猜测为何这些首饰会流落在外,还落到了普通小贩的手里,他会买下这对,仅仅只是因为,这是和顺最喜欢的两件东西。
其实这一对看起来并不好看,甚至镯子处还有细微的斑驳,这才被小贩误以为是假货。然一件物品是否珍贵,在乎拥有的人是怎么看待的。既然看见了,温凉便不可能任由它继续流落在外。
“先生,皇阿玛希望明*你能入宫一趟。”胤禛想起今日的事情,忽而开口。
温凉点头,“某知道了。”他抬头看着胤禛,复又言道,“贝勒爷,可是有什么心事?”胤禛的模样看起来似乎在困扰着什么。
胤禛道,“先生打算如何处理尚家的事情?”
康熙帝对尚家的逐渐冷待,尚之隆已经察觉到了,经过了最开始犹如火上蚂蚁着急的阶段,如今的尚之隆已经恢复了淡定,虽然渐渐失去圣眷,可尚家的底蕴还在,尚之隆的官位还在,只要康熙不是想着动手,尚之隆便能安稳地在如今的职位上安逸。
“尚家与某无关。”温凉说道,手里还捧着和顺的东西,“只要他们不寻某,某便与他们再无瓜葛。”
他低头看着东西淡漠地说道,“和不喜欢的人事不扯上关系的最好做法,就是永远都不要与他们接触。他们不欠某,某也不欠他们。”
胤禛挑眉,温凉的想法一如既往没有更改,这的确是他的风格。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无仇无怨的东西在他看起来皆是虚无。
可惜他却不是这样的人。胤禛闭目养神,悠然地想到,他可是个小肚j-i肠的人。
回到府内,胤禛方才入府,便有着一堆的事情寻他,他如今已不再是那个闲散贝勒。温凉无事,回到屋子后,特地挑出一个匣子安置和顺的两件东西,而后又一起放到最里面。
绿意给温凉整理着换季的衣裳,小院那场火虽烧光了温凉所有的东西,不过那日身上的衣物还在,恰好当日他腰间佩戴着胤禛所赠送的玉坠,不然的确罪过。
康熙帝得知温凉的损失,眨眼间又赏赐多次,瞬间把温凉闲暇的房间给堆满了。苏培盛不得不在后面又给温凉腾出来一排房来。
温凉在窗边坐下,顺手又开始磨墨,一边磨着一边思忖。
许久后,温凉看着磨好的墨水吐了口气息,慢悠悠地又铺开一张纸,他隐约记得贝勒爷似乎一直在默默践行着航海的事情,此事需要记下。
“先生,邬先生来了。”绿意扬声说道。
温凉一顿,看着刚起了个头的文章,放下毛笔后顺手又把纸张给揉搓起来,丢到了旁边的纸篓里。
温凉倒没想过,邬思道竟会主动来寻他。
邬思道入屋后,绿意连忙给两人奉上茶水,而后又安静退下。
温凉抬眸看着邬思道,“邬先生别来无恙?”无事不登三宝殿,若说邬思道只是来寻他叙旧,温凉定然是不信的。
邬思道慢腾腾地掀开了茶盖,轻嗅着茶香味,“的确是有事来寻温先生。”他轻声说道,也没拐弯抹角。
“邬某有一事不求甚解,因而来请教温先生,还望先生不吝赐教。”邬思道笑言,“《素问》里有言:主药之谓君,佐君之谓臣,应臣之谓使。先生以为,幕僚者为臣,或为使?”
君臣佐使,此乃中医代指不同中药作用,也指示着中医中药物和谐的道理。如今邬思道以君臣佐使指代,想必所谈的,也不仅仅只有这点心思。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孔圣人早有言论,邬先生又何必自扰?”温凉淡漠言道。
邬思道抚掌而笑,“大善。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如此看来,邬某果真也是庸俗之人,不得脱离此道。”
“先生有话不妨直言。”温凉抬眸看着邬思道,他一直认为邬思道是个有意思的人,若今日前来仅仅只是为了述说这事,那便令人失望了。
“邬某是为了江南一事。”邬思道痛快地开口,方才温凉所对甚合他的脾气,“贝勒爷所带走的账簿虽能有所作为,可仍然不够。”
“自是如此。”温凉颔首。账簿里虽有关于贪污往来事迹,可涉及到东宫的自然慎之又慎,怎可会落入邬思道手中。
“其实邬某还藏了另外一件东西。”邬思道坦然说道。
他从袖口里取出了另外一件东西,安放到桌面上。小巧的印章圆润可爱,一看便是上等的质地。
这上头所刻的只有两个普通的字眼,天佑。
温凉蹙眉,“这不可能。”这般显眼的东西,怎可能让它流落在外,最后落入邬思道的手中?
天佑两个字并不是多么难见,难得的是那其上的字迹!
温凉看过康熙改的奏章,这是康熙的字迹!换而言之,这个印章极有可能是康熙亲自做的。只看那斑驳的痕迹,便可断定做工者不善此道。
温凉猜到的事情,邬思道自然也能联想到。他淡淡地开口,“邬某并非藏私,初始以为皇上c-h-a手其中,后又因此判定太子参与其事。”事关重大,难以成事。
“这私印,先生欲如何处置,如今邬某便全权交托给先生了。”
“为何不寻爷?”温凉淡声道。账簿上交时,邬思道又为何不把这印章也一概交付。
“贝勒爷并不信任邬某,”邬思道轻笑起来,“他不会相信邬某的判断。可你会。他相信你。”
邬思道的笑意藏着深意,他起身道,“邬某所求不多,仅一事而已,如此便足以。”
温凉见着邬思道蹒跚往外走动的模样,顿起明悟,“那个所谓背叛你的友人,才是这一切的关键!”
邬思道语调苍凉,“确是如此,可惜他为救邬某而死,已然葬身鱼腹。”
温凉骤然起身,盯着邬思道的背影,“那人是谁?”
“江南无名氏。”邬思道踉跄而走。
温凉望着桌面的印章思忖,若是这么直截了当地把印章交给康熙,康熙帝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