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平之本来还想“这人难道是被吓到了?他武功高强,怎么胆子这样小”,等定睛一看,这人半张着嘴呆呆地看着自己,满头满脸都红了,一直红到耳朵根,鬼知道脑子里转了什么念头才能红成这样。他自己的长相自己清楚,那么白皙姣好的一张脸,从小到大引过多少登徒子自己比谁都有数。登时小脸儿一沉,就来了气。念在这人毕竟刚救了自己,只得忍了怒气好好的说话:“兄台,麻烦你先松开手。”
令狐冲看着他,脑袋里嗡嗡的,耳朵里也是嗡嗡的,他说什么,全都听不见,只知道他说了话——他只知道这个人在他面前,在他两手环抱之中,活生生的,软而暖,会说话,会笑,会害怕,脸色会变,眼睛会动。不是梦里那个在他怀抱里忧愁衰弱渐渐死去的人,而是一个年轻的、健康的、阳光明媚的少年,身量还未长成,脸庞饱满圆润,一双眸子灵动得像是可以滴水。他想抱他,立刻就要抱他,把他抱在怀里紧紧的牢牢的,一刻也不能再丢失。
林平之见他盯着自己失魂落魄,脸上表情莫名其妙,正在气不打一处来,忽然他身子一动,竟然要来贴自己的脸,气得也顾不得他有没有救自己了,怒道:“你给我放尊重些!”腰部被牢牢圈着,手却还能动,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掴过去。
这耳光掴在脸上“啪”的一声,又响亮又清脆。令狐冲挨了这一下,才忽然回过神来,愣愣地睁着眼,用手摸自己的脸。终于放开了林平之的腰。
林平之向后一跳,挣脱了他,气得横眉倒竖,反手就要拔剑,一摸剑却不在手边。幸而这时候刘镖头没走远,跑过来叫道:“少镖头,有话好说,这是咱们黄龙分局的兄弟。”
林平之怒道:“黄龙分局怎么回事?这种无耻小人也要?”刘镖头慌忙说:“少镖头,误会,一定是误会,我兄弟人品在下是知道的,绝无半点冒犯之心。”说着使劲给令狐冲使眼色,想让他赶紧给林平之赔不是。
谁知令狐冲傻愣愣的对林平之说:“你天突之上的痣,还长在那里么?”
林平之一怔,他天突上长着颗小痣,从小就有,自己通常衣着规矩,中衣就能盖住,不知道他如何得知?再一想那位置,夏天穿的少,很容易就露出来,这人一定是看见了便说话调戏;顿时怒气又长了一倍,叫道:“我不管什么分局谁的手下,来人啊!把这混账东西给我撵走!”
忽然一个不怒而威的声音响起来:“你要撵走谁啊?”
众人回头一看,大门口站了四个人,正中那个约莫四十多岁年纪,中等身材,一张国字脸,相貌堂堂,正是林平之的父亲、福威镖局总镖头林震南。
林平之看见父亲,赶忙跑过去,叫道:“爹,孩儿抓住了一个浮浪小人,不知道黄龙分局的沈叔叔受了什么人蛊惑,竟然收了这种人,传出去还道是咱们镖局里出了败类。爹,你快叫人把他撵走!”
林震南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怒道:“你坐骑受惊,多亏人家身手了得,这才保了你一条小命儿。我还没问你纵马行凶,你倒恩将仇报起来!这是我林家子弟的所为么?”林平之给父亲训斥得直眨巴眼,想到自己不听话,偷骑了还没驯养好的西洋大马出门,结果闹得好几条街不得安宁,也不知伤没伤到人,赔钱还是小事,给外人传说福威镖局的少镖头纵马行凶就糟糕了。自己这顿板子恐怕是非挨不可,想到这里吓得话也不敢说了。
林震南训完儿子,便下了台阶,趋步走近令狐冲,拱手道:“多谢这位少侠大恩大德,救了小儿一命。林某人无以为报。”
刘镖头拉着令狐冲,说道:“哎哟,兄弟,你看这就是咱们总镖头,你不是最敬佩咱们总镖头么……”令狐冲这时也回过神来了,收拾心情,勉强笑一笑,回以一拜,说:“总镖头客气了,大恩大德什么的千万别这么说,在下一时侥幸而已。”
林震南摇手道:“不不不,少侠不要过谦,林某看得清楚,少侠内功深湛,身法灵动,必定是师出名门。福威镖局僻处天南,没福前往中原各名山大派一一拜见,能结识少侠便是天大的机缘。少侠若不弃,还请回镖局一叙,如何?”
刘镖头也惊呆了,他眼中总镖头已经是人上之人,谁知总镖头对着身边这个小兄弟一个劲儿的打躬作揖。林平之在旁边,瞪着令狐冲气得鼓鼓的。令狐冲转着眼珠只往他那里偷看,一见他气成这样,与记忆中柔弱无依的模样截然不同,却是别有一番可爱,不由心花怒放,笑道:“总镖头你越说越客气,折杀在下了,在下一向仰慕总镖头和福威镖局,本来以为跟着黄龙分局的几位哥哥,得回程之前才能远远拜见您一面,没想到这就见着了,真是意外之喜,实不相瞒,在下想拜见您才真是想得紧呢!”
林震南登时乐了,笑道:“少侠说哪里话,林某人又有什么大不了值得人仰慕的。来来来,早就命人摆下酒席,少侠一定得赏光。”说着,拉着令狐冲的手,亲亲热热的一起进了镖局的大门。
第六章
令狐冲心想,当着人家严父的面,千万别失态,好容易有个巴结老丈人的机会,万一还没得手就被看穿居心可就糟了。因此打起精神,一本正经的跟林震南问答些江湖、门派、武学等等等等。当今江湖,名门正派自少林、武当之下,到五岳剑派、峨眉、崆峒、点苍、昆仑等门派;邪门外道自日月神教之下,到三十六洞七十二海岛等等山门堂口,这黑白两道上下两三代人,他就算这辈子没见过,梦里那一世也都亲眼见过亲自相处过;各派武功,就算这一世他没什么研究,梦里那一世却几乎都切磋过,再加上他天生口齿伶俐,反应也快,只把林震南和他身边众人都哄得笑口常开。
满座皆大欢喜,只有林平之还是气得鼓鼓的,偶尔令狐冲偷偷看他,总见他立刻杀气腾腾的回瞪过来。他这时才刚满十八岁,脸庞r_ou_r_ou_的,皮肤白得像能发光,一双薄唇天生是嫣红的色泽,多看几眼,便不由自主的心猿意马,必须赶紧收敛心事,不然只怕片刻也等不得。
林震南又问起令狐冲的门派师承,他想了想,假装忸怩,笑道:“在下年轻不懂事,一心想着下山历练,临出门前都没跟师父、师娘说一声,要是给他老人家知道我在哪儿,非拖我回去面壁三年不可。所以林总镖头您就别问了。”江湖上讳言自己师承来历原是常事,许多不世出的奇人便有各种各样的怪癖,因此林震南倒也不以为怪,也没有深究。
但林震南身边坐着的梁师傅,是镖局里镖师们的总教头,一身短打横练的功夫非同小可,酒过三巡,便笑着向令狐冲说道:“令狐兄弟,刚才门外你救平儿显露的那手功夫可帅得很啊!愚兄不才,有心和兄弟切磋两手,不知道兄弟可愿赐教?”
令狐冲笑道:“赐教怎么敢当,在下老是听到他们赞梁师傅功夫了得,心里也老早就跃跃欲试了。只怕在梁师傅手下三招两式都走不过。”他不肯说自己师承,切磋这事儿却又来者不拒,几个老江湖都有点好奇。当下梁师傅便下场来两人过招。先是拳来脚往,之后又比试刀剑,怎么比试始终不胜不败,令狐冲又笑嘻嘻的一脸无辜样,梁师傅摸不出他深浅,只得悻悻地退回去坐着,干笑道:“小兄弟的能耐,我老梁甘拜下风。”
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镖师笑道:“我看小兄弟的功夫杂得很啊,第一招似是泰山派的?第二、三招是少林派的功夫,第四招、第五招似乎是嵩山派的武功?第六招嘛……”沉吟一阵,令狐冲笑咪咪的替他说出来:“是北岳恒山派的入门剑法。恒山派几位老前辈看得起在下,教过一套粗浅功夫。恒山派菩萨心肠,这些功夫没什么杀伤力,御敌是不成的,用来跟江湖前辈切磋武功,却是正好。”
那老镖师一怔,只得笑道:“小兄弟博闻广记,佩服佩服。”令狐冲回席上坐下,心里毕竟有些得意,忍不住去看林平之,收获对方狠狠的一记眼刀。
一个中年镖师笑道:“小兄弟年纪轻轻,武功如此精妙,有道是英雄出少年,想必在江湖上已可跻身第一流高手之列了。”他本意是想给梁师傅一个台阶下,不是你不成,是对手太厉害。令狐冲毕竟年轻,一时没听出来这层意思,老老实实地笑道:“这个却不敢当,在下年纪尚轻,资历尚浅,像五岳剑派中的诸位师长,甚或峨眉、青城、点苍诸派高手,武功见识都胜我百倍。至于少林、武当这些门派中超一流高手,要跟他们比肩更是想都不敢想。何况江湖上隐逸高士数不胜数,在下这点微末道行,远远未到火候,实在不敢胡乱夸口。”
林震南圆场笑道:“真是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令狐兄弟一开口,便是大气度,果然名家弟子,见解不凡。”说着亲自给令狐冲斟满了酒,又笑道:“小兄弟既然来了我们福州,又救了小儿,林某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放你走了,务必要在寒舍多盘桓几日。实不相瞒,我林家人丁单薄,传到他已是第四代,只有这么一棵独苗。令狐兄弟救了他,不但是他的再生父母,也是我们林家的大恩人。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小兄弟能不能答应?”
令狐冲本来就没打算走,只当他是邀请自己在林家住下,满口应承道:“林总镖头你别那么客气,您有什么吩咐但说就是了。在下绝不推脱。”林震南笑道:“我与小兄弟一见就说不出的投缘,小兄弟若不嫌弃,也别总镖头总镖头叫得这么生疏,咱俩不如义结金兰,从此结为异姓兄弟,如何?”话还没说完,令狐冲一口酒“噗”地喷了出来。
他满心里惦记着人家儿子,怎么能跟林震南结什么兄弟?长了三个脑袋也没料到林震南说出这么一番话,一口酒半喷半呛,咳嗽个不停。林震南一愣,两旁的人就急忙帮他拍后背顺气。林平之听见父亲的异想天开本来瞪起眼睛十分惊怒,一看令狐冲这种反应,惊怒顿时变成幸灾乐祸,在一旁撇着嘴偷笑。令狐冲眼尖看见了,脑子里飞快的乱转起来,莫名其妙的联想到林平之乖乖的叫自己“令狐叔叔”,顿时一边咳嗽一边忍不住咧嘴,脸上表情怪异极了,说不出是哭还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