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平之只是眼瞎,他连心都瞎了。
原来他们三个人,都错了。
怎么明明他才是最蠢的,错得最离谱的那个,却唯独他活得好好的呢?
报应不爽的老天爷,连你也错了么?
千头万绪一齐涌上心头,他初时只是咬紧了嘴唇,默默地流泪。片刻后,他已然跌坐在墙角,嚎啕大哭,后脑用力地一下下撞着石壁。而那哭号声,不知何时又变作了凄厉的大笑。
林平之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他发疯,眼角却止不住地划过两行清泪。
第二章 孽缘
令狐冲哭够了,也不起身,倚着墙壁出神。他想着许多以前没想通的事情,许多刚才新生出的疑惑。他在想林平之既然知道自己就在左近,为什么还要给劳德诺演那一出戏。随着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他脑中的想法已经串联成型:如果林平之拒绝,劳德诺必不会放过他和岳灵珊,他那时眼盲不久,剑法必定大打折扣,岳灵珊的武功有几斤几两他们都知道,两人对上劳德诺并无胜算;而他刺出那一剑,自己一定会出手救走岳灵珊,劳德诺一定会急着离开,也就无暇检视伤口;至于他,似乎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自己帮忙……为什么?
道理很简单,他要杀岳不群。纵然他心里清楚左冷禅劳德诺不怀好意,但这与岳不群为敌的心思却是不假。那时候的林平之,已经一心只是为了报仇活着,只要能报仇,他自己怎么样,已是无所谓的了。所以他宁可跟打着辟邪剑法主意的左冷禅走,也不会和令狐冲有什么牵连。
可是想通了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这个爱恨纠缠叫人看不透剪不断的故事里的人,几乎也都不在了。
让他那么怀念的华山派,真的像记忆中的那么好吗?那些平日里与自己嬉笑怒骂的师弟师妹,哪一个又没有偷偷在心里怀疑过他?真正相信自己的,只有师娘,然而她已经不在了。六猴儿说不定也是会信自己的,可连六猴儿也不在了。
所有相信过他的人都死了,只剩了一个林平之。小师妹临终说叫自己照顾他,别再让人欺侮他,自己却亲手废掉了他付出可怕的代价才换来的最后一根救命稻Cao。原来,自己竟谁也没能对得起。
他也不知道在那里呆了多少时间,林平之也没出声,只是静静地等着,听着他的呼吸声渐渐平静下来,才说:“我原以为你是因为思过崖石洞的事才如此对我,却不想是因为灵珊。她一心一意待我,我却没半分对得起她,也算报应不爽了罢。”他这些年来,就是为了仇恨活着,如今仇人都死了,他也好像被掏空了一样,整个人连一丝活气都找不到了,配上有些妖艳的样貌,简直就像一个精致的娃娃,叫人不寒而栗。
令狐冲听着这些话,心里的恨意忽然就去了个干净。小师妹那时说林平之是个可怜人,他没有听进去,现下,却有些懂了。他下意识地抬起袖子擦干脸上的泪迹,却看见面前,林平之大概是因为脸上已经干了的泪痕而颇不舒服,微皱着眉头,正费力地一点点抬起手,想去揩拭,却几乎是徒劳。他猛地想起现下不比从前,自己身上每天都会带着一块洗得干干净净的帕子,只是因为没那个习惯一天也不记得用两回。他不假思索地取出帕子,两步来到林平之面前,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掰下来,一点点沾去他眼角的浅浅泪渍,动作轻柔得仿佛眼前的真是一个脆弱的瓷娃娃。
林平之在他靠近的时候立时紧张得身子一僵,等左手被令狐冲抓住的时候,他更是全身的动作都顿住了,似乎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不说也不动,木木地任令狐冲把他左右两边的脸颊都擦得干干净净。
等令狐冲自己觉得差不多了,他才像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似的,拿着帕子手足无措,末了也只是退开一步,用极轻的声音道:“林师弟,是我对不起你,我……”要不是林平之眼盲后听力灵敏了许多,根本听不见。然而也没等令狐冲想出我什么,他就夺门而逃了。
好像晚一步,林平之就能把他吃了似的。
林平之气极了,反倒是扑哧一声,忍不住笑了。他忽然觉得,原来他这个大师哥无论武功高到了什么境界,骨子里都是当初那个傻子。
你既带了酒来,扔在这里,却是叫我怎么喝啊?
冲虚来到梅庄那会儿,正是令狐冲在地牢里疯着的时候。问起下人们,也只说庄主并未离庄,至于究竟在哪里,却也讲不清楚。其实这位新庄主他们也并不熟识,只知是圣姑的东床,有些下人倒是依稀记得之前四位庄主在时,这人也曾来访过一次。那日任盈盈上得恒山去,令狐冲就已同她讲了自己要将掌门之位传与仪清的各种事宜,她也很高兴,但随即便问起他之后的去处。令狐冲不知怎的想起了丹青生满室的美酒,随口就道想去梅庄定居。任盈盈念及那是自己父亲被囚多年之所,虽有些不悦,终究也未去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只是问了令狐冲是否需要换一批新仆人。令狐冲向来对这些事情是无所谓的,于是这些梅庄四友手下的老人也就留了下来。任盈盈最后忽然想起,又补充了一句:“那*你下了华山后,我就吩咐人将林平之带去梅庄囚在了地牢,他在那里有饭吃有衣穿,你就也不算负了你师妹的遗愿。”令狐冲怔愣一下,只道了句“这样很好”,就没了下文。
左右是些不相干的人,梅庄旧仆也好,林平之也罢,与他都没有半点关联。
他那时是这样想的。
等他神色慌张从地牢中出来,下人见了他便通报客人已在厅中等候多时,令狐冲匆忙整理了一下仪容赶去见这位贵客。冲虚道长是得道高人,自然不会因这片刻的等待而懊恼,反而对这梅庄的风光布置诚心诚意称赞了一番,让令狐冲宽心不少。聊着聊着,冲虚随口问道:“令狐老弟这是去了哪里?怎么府上的人都说你在庄中,却找不到你?”原也难怪,知道这梅庄地牢所在的,也只有向问天盈盈和令狐冲,再加上一个哑仆。
令狐冲不禁有些尴尬:“去见一个故人。”他也不知道他与林平之算是什么关系,早不是师兄弟,更不是朋友,可似乎,又称不上敌人?大概,也只能称一声故人了。
冲虚略略思索,也便猜到了大概。那时候任盈盈差人送林平之到杭州来,他机缘巧合在途中见过一面,负责押解的几人都是与他在见x_ing峰上有过几面之缘的,知道连圣姑也很尊敬这位武林泰斗,言语间对冲虚便颇为恭谨,没有什么避忌,三言两语间就说出了林平之的身份。他在恒山之围得解后与方证也在见x_ing峰上耽了数日,与仪清仪和聊起令狐冲与华山的旧事时,也不免听她们提到林平之这个人——那诡谲而精妙的剑法给她们留下的印象委实太深了。而恒山诸人对他知道的又多得多,你一句我一句地也就让冲虚大概拼凑出了所有的故事。他想起那个憔悴的少年,不经心地说了一句:“那孩子,背着的重得很呐。”
“毕竟,他手上有这样多的人命吧。”女尼们互相看了看,叹息道。
“老弟可是去探视林公子的?”冲虚呷了口茶,不紧不慢地问。
令狐冲先是一惊,随后却又因此松了一口气,大方地承认:“正是。”
“贫道也曾听日月教的几位朋友和恒山派诸位师太说起此人,他虽然戾气重了些走了歪路,却也是命途多舛的不幸之人啊。”冲虚叹了口气,“年纪轻轻的,身上背负的却这样重,真真是老天戏人。”
“毕竟,他背着福威镖局几百条的人命啊。”令狐冲闭上眼,露出些许不忍来。
冲虚为他的反应诧异不小,终究道行高深未形于色,只是淡笑道:“令狐老弟这样想,境界倒是比老道还要高的了。老道先前还以为因为岳姑娘的事,老弟会对林公子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想是我小人之心了。”
“道长说的哪里话来。我不过是刚刚才想通了许多事,这才有所感触。恨他,还不如恨我自己。”眼见冲虚大概是误会了这话的意思,令狐冲也没有多做解释,接着道:“我和恒山众位师姐妹觉得他心狠手辣,也多半是因为他剑法狠辣的缘故,却没有一个人真正去想一想,他遭受灭门之痛时,余沧海岂不是比他狠毒了十倍?他只是手法快了些,心里却是明镜一样,只杀那该死之人,倒是胜过许多自诩侠义的人物了。”
冲虚听他语气,也明白了约莫是他师妹的事情上有什么蹊跷,并不多话,且听着令狐冲继续讲下去。
“算起来,我手上沾的血比他多得多,其中也不乏无辜者的x_ing命。想必道长也对思过崖石洞的事有所耳闻,我那时候只是一心想保住盈盈和自己的命,除开自卫之外,竟生出了杀光所有人的心思,也不管别人是不是朝我动手,只是一味地乱杀一气,你说,他们又何罪之有?说不定,死在左冷禅那一干人手上的,还没有折在我剑下的人多,我现在回想起来依然后怕得紧,当时情急之中,竟是差点便堕入了魔道。”
“无量寿佛,令狐老弟能如此想,足证明你心头澄明尚存,得生悔悟之心,难能可贵。其实江湖中人,能做到桩桩件件都问心无愧的,能有几人?方证老兄大概能算一个。而老道自问算得行为端正,却也难免剑下有一二冤魂,也是老道运气好磕磕绊绊活到了今日,而没成了别人手里头的人命债。乱世之中,能保得自己的x_ing命已是不易,老弟也不需要太过伤怀。”
这世间的事啊,有时候就是这样,以“君子”之名闻名的,恰是最可鄙的小人;被人称作义薄云天的大侠的,也有过胡乱大开杀戒的时候;而看起来最像邪道最妖异的那个,倒有可能才是真正守着心中那一条条关于侠义道的家训,在最苦最痛最难的时候也不曾动摇的汉子。
第三章 教主
林平之的事不过是两人谈话中带过的一个小c-h-a曲,借着闭关之名四处云游的老道不过恰巧经过杭州,于是顺道访友,也看看风清扬那篇内功令狐冲练得如何。令狐冲作为半个东道,自然尽心带冲虚四处领略江南美景,又吩咐厨子做了许多地道的杭州菜,只是在交代的时候补充了一句,让哑仆也取上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