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的决定他当然是不能反对的,只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向林平之交代。令狐冲看似豪爽,其实许多时候当真优柔寡断得紧,因而等他再去见林平之时,已经是五天之后了。
他开口的时候根本不敢去看林平之的眼睛,他隐隐地怕自己一看到那双眼睛,就会不管不顾地想把他接出去,离这个只剩下黑暗和绝望的地方越远越好。只是他“林”字刚出口,林平之便一声轻笑,嘲道:“令狐大侠,是不是在任大小姐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啊?”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令狐冲尴尬地摸鼻子。
“令狐大侠真是太有大侠风范了,这么爱管闲事,连我这么一个废人都如此关心,在下足感盛情。”几日不见,林平之的声音愈发柔媚起来,与东方不败那嗲得恶心和岳不群那尖得刺耳的声音截然不同,叫令狐冲听得心几乎跳漏一拍。
“你也不想想,我这样一个练如此邪……偏门功夫的人,手上沾了这么多人命,谁看我的眼神不是像怪物一样?青城派那些狗贼,你恒山派那些同门,还有那位任大小姐,你看到他们看我的眼神了吗?哈哈哈,他们都怕我,都像怕怪物一样怕我。也对,反正从我开始练这剑谱那天起,我早已经不算人了。”他顿了顿,忽然又皱起眉,“可是为什么只有你,只有你看我的眼神和他们不一样?为什么,只有你还把我当成是个……人?”
“所有人都觉得我可怕,唯独灵珊觉得我可怜。那你呢,令狐冲?你是觉得我可怕,还是可怜?”他的语气渐渐弱了下去,带着一点人畜无害的迷茫,与酒馆中大杀四方的模样判若两人。令狐冲伸出手去想抚平他皱起的秀眉,却在意识到的那一刻硬生生收了回去。
自己这莫不是魔怔了?令狐冲定了定神,想了想,回答道:“我不觉得你可怕,更不会认为你可怜,我只是……觉得可惜。”
不可怕,是因为我永远记得那个大船上,敢在浑身是毒的蓝凤凰面前挺身而出的林师弟。
不可怜,是因为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是那个身处波涛诡谲的y-in谋与绝境之中时,也会挣扎着活下去的林平之,别说我这么个动不动就心灰意冷的人,天下其实都没几个人有资格可怜你。
林平之也好像是出了神,良久才突兀地道:“你当初,也在这里被关了很久?”
令狐冲猛地醒过来,答了一句是。
“你就是在这里,学了任我行的吸星大法吧?”
“是啊,你怎么……”令狐冲脸色骤变,“你是不是摸到了床板上的字?那功夫不能练的!”
“放心吧,我没那么傻。”林平之不耐烦地打断他,“别人的终究是别人的,变不成你的。你前日里吐血,也是这功法造成的吧?”
“你……”
“你除了这句话能不能说点别的?我怎么知道?我是瞎子啊!瞎子鼻子灵好稀奇吗?”林平之几乎想要翻个白眼——如果他能翻的话。
令狐冲讪讪地笑着挠了挠头,偷眼去瞄林平之,却忽然注意到他的头上并未簪上发簪,而是简简单单以发带扎了一束,于是问起。林平之听了,只是极平淡地回答:“任大小姐冰雪聪明,是她吩咐人只能给我扎发带的。”
“盈盈?”
“你虽废了我双手筋脉,但我若是慢慢动作,要拿一支尖利的簪子刺破自己的咽喉,想来也不算太难的事情。”在说到自己的生死时,林平之的语气忽然变得异常的波澜不惊,“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我杀了岳不群之后就想自行了断这件事。”
令狐冲大惊失色:“那我那日告诉你师……他的死讯,你……”
林平之却笑了:“是啊,我那时候觉得大仇得报,虽说没有亲手杀死岳不群有些许遗憾,但也已经无所谓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你走后,我突然就不想死了。我想活下去,活着看看这个江湖,是不是真能容下你这样一个笨蛋。”
令狐冲不知该怎样答,良久只是讷讷道:“还是……活着的好。”
哪怕活着有千般痛万般苦,哪怕会经历伤痕累累肝肠寸断,哪怕活得残缺不全,然而,毕竟是活着的。
“是吗?活着……好吗?”林平之神情有些恍惚,“那便……活活看吧。”
令狐冲突然就在心里下定了决心,无论盈盈怎么说,他都再也不愿意看到这个人被关在这里多一天了。然而他没有对林平之说一个字,他不敢说,不敢再许下任何一个,可能让这个好不容易在绝望中触到了一线希望的人,重又失望的承诺。他和林平之相对无言了半晌,终于还是先沉不住气,告了个辞要走,却在半个身子探出门的时候被林平之叫住了。
“那日的福州菜很正宗,令狐兄,多谢了。”不是语带讥刺的大师兄,不是充满怨恨的令狐冲,不是不屑一顾的令狐大侠,而是酒楼之中,他只用过一次的那个称谓。
疏离淡漠,却也不带一分敌意。
这样,或许也不错。
第五章 潇湘
令狐冲快步在庄中行走,脑中转着各式各样的心思,竟没注意到自己迎面碰上了任盈盈。盈盈轻巧地一拧身从他身边滑过去,一记手刀不带任何力道,装模作样地在他后颈上敲了一下,他这才猛地反应过来,惹得盈盈咯咯娇笑道:“冲哥,你这是干什么去了?怎的连魂都没了?脸也红了,像只煮熟的大虾一般。”
自己,脸红了?令狐冲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脸颊,傻不愣登的样子看在盈盈眼里更是叫她笑得合不拢嘴。美人笑靥,明媚不可方物,令狐冲看得有三分痴了,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盈盈她,确实比小师妹美得多了,这世上,除了仪琳,怕是再没有比她更好看的人了。”眼前却蓦地闪过酒楼中紫衣少年半挑的眉眼,轻蔑y-in狠中还夹杂着三分风流气。他赶紧晃晃脑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摇出去。
任盈盈背过手来,对他眨了眨眼,道:“好了,别闹了,有贵客登门主人却不知去向,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贵客?谁?总不是冲虚道长去而复返了吧?
盈盈露出调皮的神情:“这是一位你绝对想不到的贵客,而且我包你一见他定然欣喜若狂。”
令狐冲带着满腹的好奇来到会客厅,映入眼中的是一个干瘦老头的背影,这一下当真是叫他喜不自胜,亲切地唤道:“莫大先生!”
莫大慢悠悠地转过身来,眼中也带了些笑意。饶是潇湘夜雨看惯世事波澜不惊,也不得不为令狐冲眼中的一片赤诚而有所感动。
“当日思过崖惨案之后,在下常常托人去衡山打听消息,莫大先生总是杳无音讯,我总道您未能幸免,时常为此谓叹不已。不想先生竟能逃过一劫,实在叫晚辈喜出望外,不知当时您是怎样躲过左冷禅那一干恶贼,又如何不回衡山整顿局面呢?”思过崖一事之后,五岳剑派几位掌门人只有恒山掌门幸存,各派损伤都极大,又是恒山诸人却被岳不群囚禁而因祸得福,成了五岳之中声势最大的。令狐冲热心好义,又总念着五岳剑派同气连枝,能帮衬便帮衬着些。其中他又因为莫大的缘故,对衡山派的事情颇为上心,衡山众人也甚为感念。
这些事莫大也有所耳闻,对令狐冲感激之余,也不得不在心里承认欠了这个晚辈的情。他架起胡琴随意地拉了两下,也算是他天赋异禀,一曲《四段锦》倒叫他奏出了三分凄苦,这才缓缓开口道:“江湖快意,潇洒自在,可不比当那劳什子的掌门人劳心劳力好得多了?我好不容易脱了开身,怎么令狐小老弟你却非要把我推回去?我看我那几个弟子,虽然不怎么成器,却也是兢兢业业,更难得的是互相之间团结和睦,整理起门派来怕不比我小老头差,我可乐得清闲。”令狐冲亲自去过衡山几次,也知此言不虚。
莫大顿了顿,又道:“我也知道岳不群心怀叵测,可派中失传的精妙武功实在是让人割舍不下,故而铤而走险,孤身上了华山,那些弟子却是一个也没让他们跟从,这样就算真的中计,也不至于让我衡山一蹶不振。”
“莫大先生当真睿智,可您不回衡山,连信也不送一个,岂不是让您那些亲厚弟子们伤痛欲绝?”令狐冲想起自己去往衡山时,全派上下的郁郁之气,给云雾笼罩的衡山又添上了一片愁云惨雾。
“呵呵呵,”莫大却是笑着捋了捋自己稀疏的胡子,“看来我那几个愚钝弟子的剑法不行,衡山剑意学得倒还不错,装得惟妙惟肖,连令狐老弟你这样机敏的人都给骗过去了?”
令狐冲听得,真是大吃一惊,心想衡山派上代前辈是戏法出身,如今这全派上下师父弟子倒是都玩得一手好障眼法。忽然一线清明划过脑海,他恍然大悟道:“原来先生你当时……”
莫大笑吟吟地,与令狐冲说起了那日的来龙去脉:“那日混战之中,我侥幸逃得x_ing命,便知道这其中定有文章,岳不群必已备下了后招,自己大概是凶多吉少。然则听闻令狐老弟你也在场,虽觉讶异,倒也略感安心。其后左冷禅突然出现,我不禁大吃一惊,就在这片刻之间那些人动起手来,我来不及反应便是抬剑一架,只听双剑相击声中有一个年轻人骂了句‘滚你n_ain_ai的’便即退开,我反复琢磨总觉得这句骂声中有些蹊跷,再细听之下方知这是那些瞎子两两相认的暗号。我刚想依样画葫芦,顿觉不妥,我与左冷禅来往颇多,恐怕他认出了我声音那就弄巧成拙了。此时老朽心生一计,干脆躺在地下不动不出声,想来那些人大概也不会与一具尸体为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