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口,声音已完全嘶哑。
“我......出去透口气。”
沈巍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那一瞬,赵云澜甚至没敢回头看他的表情。
外头阳光很好,他下了楼,发动了车,从储物柜里摸出一支烟,点着了,抽了一会儿,又掐灭。
接着他驱车,又回到了早上去过的那个小区、同一个单元。
来应门的是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热,理了个小光头,瞧见门口站着的赵云澜,下意识往后缩了一缩,嘟了嘟嘴,蹬蹬蹬往房间里跑,一边跑一边叫:“爸爸爸爸,昆仑君来啦。”
早先见过的那个丹凤眼青年闻声从房间里探出个头,恶声恶气地吼:“闭嘴!昆仑君也是你叫的?”
吼完儿子又吼客人:“帮我关门!自己找地方坐!等我打完这盘游戏!”
赵云澜:......
他在客厅里等了十几分钟,期间那胖乎乎的小男孩跑过来,不情不愿地给他倒了杯茶,又气鼓鼓地走了,趴在旁边的小桌子上。
赵云澜问:“你在干嘛?”
小男孩白了他一眼:“写暑假作业!都是你们!害我写不完了,一课一练没有写!课时作业本也没有写!”
青年暴怒的声音从里头传来:“放屁!你写不完作业怪别人吗?不是怪你自己乱下雨气力耗尽化不了形吗?”
小男孩也怒了:“打你的游戏吧!
赵云澜:......
父子俩隔着墙吵了起码十七八个回合,青年熬不住了,摔了手柄出来就要揍儿子,浑然忘记了地上坐着的昆仑君。
赵云澜:.......你们是不是都忘记老子也是个穿警服的了??
一阵j-i飞狗跳之后,小屁孩被赶去里屋写作业,两个大人在地上面对面坐了。
丹凤眼丝毫没有觉得刚才的闹剧使人尴尬,整了整身上的T恤衫,伸出一双白玉一般的手来:“你好,我是泰山府君.......你干嘛你那是什么表情!”
赵云澜:.......不不不这个嘲讽脸真不是故意的,你看我也不像昆仑君啊。
幸好泰山府君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生完闷气也不忸怩,直接问:“找我干嘛呢?”
赵云澜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你与斩魂使......”
泰山君拿手指挠了挠自己下巴,不怀好意地笑道:“哎呦,想起来问这个啦?”
赵云澜也没觉得什么不好意思,坦然道:“我今天,在他背后看见了那道疤......”
沈巍极少将空门留给别人,特别是没有穿衣服的时候。
赵云澜是第一次看到这个疤痕,很细、很旧,因为泛白不太起眼,一层叠着一层,在一个熟悉的位置上。
为什么会觉得熟悉?
因为他也从那个位置上,抽出过一样东西来,连着皮骨,带着筋r_ou_,硬生生、血淋淋。
那种痛,痛到不会随着年月消磨减退,直到现在仍旧能够记得非常清楚。
“沈巍......他还做过什么?”他低声道,“同你们现在的状况有关,是不是?”
泰山君笑了笑,忽而道:“令主......昆仑君,你可知道大封初定时,大荒之中,有过多少座高山?”
他未等赵云澜回答,自己已笑着接了下去:“是三万六千七百余座。”
“而这三万余座山中,我是最早生出神智的。”他一双黝黑眼瞳,定定地望住了赵云澜,轻声道,“当我睁开眼来的那一刻,瞧见的第一件东西,是一双满是血污的手。”
“那个时候,我还是一阵风、一股虚无缥缈的气,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看到个能动的活物,就跟了上去。”
“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什么好看难看,不知道他穿的衣服是黑色,更不知道他身上流下来的那叫血。”
“他一个人,就那么在山头上坐着,血漫开来,浸到泥土里,我就觉得自己又有了些力气。慢慢的过了几十天,我发觉,我能碰到他了。”
“他的脸很冰,有时候会对着我发出奇奇怪怪的声音,很有节奏、非常好听。”
“我开始变得聪明,很快很快,就明白了他那是在说话。”
“我听懂的第一句话,只有八个字,因为他真的讲了很多很多次。”
“昆仑虽往,万山有灵。”
“我问他昆仑是什么?有灵又是什么?他说,昆仑是我的父亲,我就是山灵。”
“于是我问,那么你呢?”
“对于这个问题,他总是摇头,从来没有回答过。”
泰山君讲到这里,面部表情也柔和起来,顿了一顿,轻轻接着道:“后来,他又重新启程,继续往前走啦。”
“我跟着他,来到了下一座山,看着他用手,抓破背脊上的皮肤,探入皮r_ou_中,从身体里,抽了一小段什么东西出来,种到了泥土里。”
“我的心跳得很快,我看到他又流了很多红色的血,血流到了土里,过了一会儿,好像萌发出了什么东西。”
“我看到一阵轻微的、蔚蓝色的风,试着去触碰了一下,便闻见了熟悉的、与我相似的气息。”
“我忽然就懂了。”
“我问他,我也是这样来的吗?”
“他望着我笑,点了点头,轻轻地垂下头去,对着新生出来的那股清风,重复着那句对我说过无数次的话。”
“昆仑已往,万山有灵。”
“他走过了多少座山?只怕没有人知道。”
“可是昆仑君,大荒自此再无荒山,众生有灵,再也没有无序之地。”
他说至此处,望着赵云澜,笑了笑。
“他告诉我们,你是我们的父亲,因我们是你交予他的神脉化成,我觉得有理。”
“但那一日,镇魂灯灭,万山同哭,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即使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曾将这件事讲明,但我们心中,早已给予了他一个......一个身份。”
“那便是父亲。”
“昆仑君,你想要的答案,我给完整了吗?”
柒/07
赵云澜回到家时,沈巍正在洗被自己弄脏了的沙发套。
这沙发套材质特殊,还挺矜贵,不能机洗,于是沈巍便上了肥皂,一点一点地去洗那污渍。
赵云澜踢掉了鞋子,往洗手台旁一靠,一瞬不瞬,盯着他看。
沈巍嘴角微微勾起来:“好看?”
赵云澜嬉皮笑脸地道:“好看呀。”
沈巍不再说话,低着头专心洗沙发套。
两个人浑然忘记了刚才小小的不愉快,赵云澜拆了跟木奉木奉糖,在旁边一边看,一边s_ao扰。
阳光暗了下去,他想起泰山府君最后讲的那几句话。
“他走之前,我问过他要去哪里。
“他说,他要去等一个人。”
“虽说是等,但等不到也没有关系。”
“只消那人睁开眼时,天地无浊,人行有常,有灵者各得其所,万山皆是苍青色。”
“那便足够了。”
洗衣粉的味道略有些刺鼻,洗手间里挤着两个人,空间略有些狭小。
“沈巍。”
“嗯?”
“天气挺好,周末陪我去踏个青吧?”
空气里安静了半晌,然后传来带着笑意的一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