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成千上万的......人。
无数羸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能倒下的巫族,正一步一步地,往蓬莱山上爬去。
而山脚处,看得出略微强壮一点的巫族们,则多用一个奇怪的姿势盘膝坐在地上,一手深深地c-h-a入山石里,一手牢牢地扎根在身下的土地之中。
赵云澜眼睁睁地看着好几个巫族的手臂青筋暴起、显出根根血丝,最后整条手臂爆裂开来,发出痛苦的哀嚎声。
但没有一个人停下。
山底巨大的光阵迸发出蔚蓝色的光芒,便在这短短的一刻里,似乎又向上升了那么一点。
鲜血浸透到土地里,仍有数不清的巫族,以一种殉道般的姿态,向山上爬去,似乎想以自己微薄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体重,使这场似乎已无法避免的悲剧,到来得更晚一些。
巫涂最后朝两个奇怪的男人看了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转过身,也朝那座已经面目全非的大山走去。
然而他只走出两步,便被人拉了回来。
赵云澜低声道:“等一等。”
巫涂红着眼睛,道:“还有什么好等的?”
赵云澜低头看着他,叹息道:“你们是不会成功的。这世上能压住一座大山的,只有一样东西……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巫涂被他语气中的笃定与淡然震慑住了,没有发现身边少了一个人,呆呆地顺着他的意思问:“是.......是什么?”
赵云澜望着不远处,嘴角微微勾起,露了一个极浅的笑容出来。
“是另一座山。”
围坐在山脚下、正牙呲俱裂的巫族们,此刻都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原因无他:
原来蓬莱山那千钧重的压力,忽然间轻了许多。
一个人出现在山峰下,抬起一只脚,轻轻地,踩在了山石上。
四周安静下来,只余了猎猎风声。
肆/04 一念动
这个人出现得十分突然。
他一步一步地往山上走,渐渐地、形容衣着,也开始一点点改变。
鼻梁上架着的东西不见了,靛蓝色的短衫变作一件黑色的曳地长袍,长发不经挽束,垂落到赤裸的足边。
他走得并不快,一路上山,偶尔伸手,扶一把身边已不能自己站立的巫族。
但蓬莱山却在不住地颤抖——好似这个人每走一步,它都要承受什么极其可怕的力量。
等他走到山顶,那种颤抖却忽然停止了。
一阵光芒从山底下的阵法中迸发出来,霎时间,山脚下的巫族,又感受到了两种力量的角力。
蓬莱的力量,似乎不满被压制,又加强了。
穿着黑袍的人皱了皱眉,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朝足下山石之上,微微压了一压,口中低声叱道:
“下去。”
他的声音明明很轻,却又清晰地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蓬莱山发出一声嗡鸣声。
几乎是同时,往下猛地一沉。
山脚下,巫涂的眼睛已经直了。
“你说的那座山。”过了很久,他才犹豫着道,“就是他吗?”
“这么说不太确切,或许应当说……”赵云澜轻声道,“他是肩负过群山的人。”
巫涂瞪大了眼睛:“人也可以背负起山来吗?可山比人要重得多,他是怎么背起来的呢?”
赵云澜笑道:“是啊,是怎么背起来的呢?”
“你的朋友虽然厉害,但我还是很担心。”巫涂仍有些惴惴不安,“大巫咸已经活了一万多岁,他.....他有很多别人不知道的神通。”
“没关系,一万年……”赵云澜抬起头,看着站在山顶上的那个人,“对有些人来说,大概也不算特别长久吧。”
巫涂随着他抬起头来。
山顶上的人从始至终,都没有低下头来望过他们一眼。
蓬莱山再度发出耀眼的光辉。
沈巍的脸色略微有些苍白,忽然闭起了眼睛。
就在他闭起双眼的那一刻,原本布满众人头顶的、不祥的红云,忽而消无声息地四散了。
接着,就在他的身后、低矮逼仄的天穹之上,极缓慢地,现出了第一座大山的影子。
那影子隐隐约约,表面似有水流波动,却又真真切切,是山峦起伏的样子。
天空中传来一声沉重的低吟声。
“吽——”
沈巍脸色更苍白了一些,却没有睁开眼。
紧接着,又出现了第二座、第三座.......
所有人都已经停下了动作,保持着仰头看天的姿势。
蓬莱的阵法开始疯狂地颤动,光芒愈来愈甚,似乎也在做最后的挣扎。
但是没有用。
因为天空之中,正显现出越来越多大山的影子。
在朦胧的迷雾中,它们的样子也正逐渐清晰,有的巍峨、有的险峻、有的满山苍翠、有的仍有鸟鸣溪涧......
它们逐一出现,伴随着那低沉的、龙吟般的声响,似乎在微微震动、互相应和。
巫涂已彻底迷惘了。
“山......是在说话吗?”
“不。”他身边的人轻声道,“它们是在朝拜。”
也不知过了多久,山顶上的沈巍终于睁开了眼睛。
低矮却无垠的天穹底下,无数座高山的幻影交叠在一起。
然后在下一刻,化作万亿道流光,落在他那看上去与常人无异的肩头上。
他闷哼一声,整个人被压得往下微微一沉,但很快又挺直了背脊。
巫涂离得远,看不清山上那人的脸色,只看到他的动作,略有些忧心地道:“大山的重量,是跑到他背脊上去了吗?”
赵云澜低声道:“是的。”
巫涂轻声道:“我好像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
赵云澜道:“这是无法避免的。”
巫涂道:“可是......可是他还站着。”
赵云澜没有再说话,隔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你看。”
巫涂想问一句“看什么”?
但话还未问出口,他已经彻底怔住了。
山顶上的黑袍人垂下肩头,双掌张开。
众山的回应仍未断绝,无数雄浑、苍老的声音交叠在一起,所有人的耳膜都在发颤。
轰然的回响声中,那黑袍人神色不动,轻声又说了一句:
“下去。”
那一双手掌再次按实的时候,整座蓬莱山,忽然发出了长而悠远的哀鸣。
它重重地跌下来,将原本底下正在发出微弱荧光的法阵,瞬间碾做了了漫天齑粉。
天地静谧了一瞬。
赵云澜的声音此刻方才响起。
“洪荒时代,天地规则都是实质。既说过肩负群山,那重量便是实际存在着的。”
“若他被压垮了,那群山便也垮了。”
“可他站着的时候,便是所有山川的脊梁。”
似乎是为了应和他说的话,那已化作流光的群山,忽而再度齐齐发出了沉重而苍老的低吟声。
“故一念起时,万山来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