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回忆令张起灵感到微醺,彷佛半梦半醒,在经过这么长久的岁月之后,有个人竟然还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没有被遗忘,而那个人也承诺过,绝对不会忘记他。
吴邪是他与世界最后的联系,但这无以名之的情感只能毕竟只能以无爱无恨作结,因为张起灵从来没有想过要介入吴邪的一生。
命运不允许、岁月不需要,吴邪对他的意义,只是人生之中,与世界偶然的联系。宛如上苍垂怜,在孤独了长久的岁月连自己都要忘记自己的时日后,有一个人对他说:如果你消失,至少我会发现。
如果你忘记了,我会帮你记得。
这就是吴邪对他的所有意义,只要吴邪存在,他张起灵也一并地存在,如果吴邪消失了,张起灵在这个世界上的坐标也会隐没不存。
所以不能让吴邪消失,不能让吴邪与他的命运牵扯太深。就算是违背了过往的「必然」。
张起灵没有「幸福」的概念,也从来没有考虑过跟吴邪一直纠缠下去。如果必定要有个人进入青铜门,那么,就让他去吧。
眼前的字迹不知为何模糊了起来,张起灵凝目阅读,才看出自己是写道:吴邪,我不能忘记你。
※
此刻的张起灵站在青铜树前,笔记本早已不知遗落在哪个角落,他并不是特别在意,终归那是吴邪一辈子也不会看到的东西,他只要写下来、然后记忆,此间便已是永恒。
张起灵还记得,他与吴邪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吴邪做了一个梦,梦间混乱的呓语让他隐约地理解了吴邪究竟梦到些什么。吴邪说:小哥,你不要进青铜门。
断续而微弱的低语牵动谁的思绪,话语之间一片心神摇驰:你不要进青铜门。你不是说过要我带你回家吗?小哥,一切都结束了,跟我回杭州吧。我带你回家。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有着一个人说会带他回家,而在那零点一秒的时间,张起灵想对他说好。
但他毕竟是没对吴邪这么说,只是内心默默地下了一个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的决定,他要把其中一颗鬼玺交给吴邪。
到了现在的张起灵也没有想把答案纪录下来,关于他为什么要对吴邪说带我回家、为什么要跳下去救他、为什么要把鬼玺交给他、又为什么要对他说「十年后,如果你还记得我」。五年前,他在别离的时刻弄昏了吴邪,环着手撑住了他的身体,便如拥抱。
秋季的雪山杳然无声,事实上,不论任何时候,雪山都是安静的,但又不知为什么,张起灵永远都觉得、那刻的雪山特别地安静,或许是因为吴邪静静地被他圈在怀中的关系。
问题有时候不需要解答,它存在的意义,就是提出了问题。但张起灵又想,对于这残破的生命,他总是有个答案的,关于那些为什么要跳下去救他为什么要把鬼玺交给他为什么要对他说十年后、如果你还记得我,其实他的内心是有答案的。
明明没有纪录却始终记得,念头流转的过程中张起灵唇边勾起了几不可见的笑,自唇边呼出的白烟如叹息。
如果明明不想介入他的生命,如果他张起灵需要的、只是让吴邪为之保存一份记忆,那为什么又要给吴邪一再靠近的机会?
为什么要一直看着他、一直守护他,一直等待他。
张起灵缓缓地闭上了眼,眸前青色枯木的残影却慢慢地、慢慢地变成了苏堤边那温柔的杨柳。
梦里趴着的那人揉了揉眼睛,看见那名女子的脸,露出了笑意,开口说:『我在等你。想说,苏堤边的杨柳都长好了,跟我去看看吧。』
伸出的掌握住了温暖的手心,他曾经想说好,想要牵住那人的手,越过千山万水,冬春夏秋。那梦还没完,他的掌还没被温暖,他怎可闭眼逃开。
于是他就这样看着,看着有个人踏着悠悠的脚步走来、对他绽开一个笑,手捻住杨柳的枝条,侧头对他说:『你看,这杨柳生得多好。』然后又说:『你知道吗?杨柳的意思是,希望你为我停留。』
就是这浮光掠影的刹那他又想起了什么,想起了自己对吴邪的那一点什么,他曾在过往与吴邪定下一个约定,他说:如果十年后,你还记得我。
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了起来,意识也变得微弱而模糊,但一切已然无可留恋。张起灵张开眼,任那人的幻影消灭,眼前的青铜木倏然地盛开,宛如火树银花、短暂璀璨,与他的生命相伴,即将要走到尽头。
张起灵会死,而吴邪会老去,吴邪会跟别人在一起,吴邪会渐渐地忘记他,吴邪不会来青铜门,最终张起灵又变成了一个不存在的人。他明明知道,但却还是把鬼玺给了吴邪,还是跟他定了十年的约定,张起灵早就想要把这一切的原因都忘却,却仍然一直记得。
思绪到此而断裂,远远地,他听见青铜门打开时发出的声音,张起灵拿起了黑金古刀。
这是青铜木死前最后的挣扎,试图引诱任何的生物与它进行大量地交易、为之提供足够的养份。张起灵冷眼看着汹涌地爬进青铜门的古怪生物,宛如整座长白山都为此而震动,古黑色的眸子扬起最末的傲气与绝决。他是最后一任张起灵,青铜木理应在他手中消亡。
怎么可能让任何生物由此通过。
在这一片无光的昏暗与隐约的杀伐之气中,不过是匮余的几秒宁静,张起灵最后一次地想起吴邪的脸孔。
他毕竟还是舍不得忘却。即便是在这最终的此刻。为何忘不掉、为何放不下,这一切早已有了解答。
只因吴邪的天真无邪就是他张起灵的生命中、一根恰好生对了位置的骨刺。
而他愿意为了心上这根永远去不了的刺许下愿望:用我一生,换你十年的天真无邪。
几百年的宿命在此刻一齐扑至眼前,张起灵挥舞起手中的刀,无畏地迎向那群贪婪的妖物,而脑海中最后的念头,却是那在苏堤的柳边上,微笑着的人。那人转过了头,漫天的绵絮飞过,在那双温柔的眼眸之中承载的身影,早已不是自己。
为了渴求「生命」而狂化的怪物们毫不留情地一涌而上,瞬间将张起灵吞没。
——原来这不过就是、他所期望的永远。
你所期望的永远 +The End+
《长命无忧》下篇:无忧歌
01
如果人的一生就是一首叙事的歌。
……那么,一定把我的那首送给你。
——无忧歌
午后的医院走廊安宁无声,暖暖的秋阳洒在白色的绵被上,烘得人也暖暖的,吴邪躺在病床上,被手机的铃声吵醒。
「喂?我是吴邪,哎,楚教授,好久不见,最近一切可都还好么?我吗?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前几日下楼梯不小心,跌断了腿,还有点轻微脑震荡……啊,您说战国帛片的问题吗?这事不麻烦,不麻烦,我近日的生意都请我三叔帮忙了,不会拖延到的,楚教授您别担这会儿心,我三叔在这方面眼界可比我深厚的多,只是这几年年纪大了,才把生意交给我,若说我有什么眼力,也都是他老人家训练出来的。……哎,别这么客气,能为祖国的学术发展贡献一份心力,这是当然的,以后要合作的机会还多着呢……」
他电话那头说个没完,房门却悄悄地推开了点,吴邪没多看,心想不是小花或胖子来探望,就是护士进来换药,「……是,没问题,我回去后定把所有数据都给您发上一份,好好。」
房中没有脚步声响起,但门确实是被推开了,有个人站在那里。
「是,承您玉言,等我回去,再给您电……」吴邪心里一边嘀咕着,一边心想:这人好怪啊,怎么都没个动静?
于是他侧眼看了过去,就那一眼,吴邪整个人都愣住了。
站在门口的那人注意到他的视线,踏着轻缓的步子走了进来,闷不吭声的。这样子,穿着蓝色连帽衫,背着一条长长的布包,走路时看地板、发呆时望天空的一个人,吴邪这辈子只认识一个,也只想认识那一个。
那一个瞬间,吴邪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是:惨了,我把那个这龟毛难搞的楚教授的电话给挂了。
吴邪第二个念头是:这种祸害,幸好他只认识这么一个,再多了他吴邪铁定早死,不需要别人了。
而那个人不知道他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就这样轻轻巧巧地走了过来,吴邪的视线简直不知道要放哪里好,看着他走路的步伐,看着他垂在眼前略长的浏海,看着他盖到了肩的发,看着他略垂的眸,那双眼睛中,是吴邪记忆了许久的清澈沉静、彷佛一眼间便足以穿透一切,夺人心神。吴邪就这样上上下下地看着,看着那个人朝他走过来。
张起灵。
闷油瓶。
在他心里被称为闷油瓶的那人走到了他的床边,随手拉了张椅子,坐下,抬头看着天花板,又不动了。
吴邪以为自己会揍他,就算顾忌着脚伤,起码也要跳起来吼叫一番:你不是还有五年吗!说好的五年后我去青铜门接替你呢!小爷这五年来是怎么过的你知不知道!我容易么!就这么闷声不吭地跑回来坐我床边发呆!发你妹的呆!再闷、再闷、再闷!我看你再闷!再不开口,咱们一辈子别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