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笑了笑,「我不想勉强你老人家回来接这盘口,终归不论是吴家或是解家、都为了这盗墓的老案底辛苦一世。盘口散了就散了,但那青铜门我是一定要去的,解叔你绝对拦不住我。」
话语间吴邪的眼神又变得温润,不知道是想起了些什么,解连环只能怔怔地看着,而吴邪往下接续,「解叔,关于我小时候的记忆,我是真的老分不清哪位是三叔、哪位是解叔,但我可以确认的是,不论是哪位叔,都是副执拗的老流氓脾气,而我自小跟着两位叔,x_ing子也早就养倔了。」
「大侄子,你……?」
吴邪将一直以来都没有用过的左手伸出,让解连环看到他两只变形的指骨,虽然外面狂风骤雨,室内却并不昏暗,解连环一眼就看出来了,忍不住倒抽一口气,「你的食指跟中指!」
「发丘指,我找了很久,才找到有人愿意教我这个绝活,花了三年的时间,才终于练成这样。」吴邪轻轻地用那两根指头夹起解连环刚刚摔在桌面的菸灰缸,被用力摔落也没有任何损坏的厚白瓷被那异样细长的两指叼着,只听得「啵」一声,接着是瓷器彼此摩擦的声响,他竟是用那两根指头便生生把菸灰缸粉碎了一大块。
「依我的年纪,练这发丘指根本是痴人说梦,但就算是一再地打断指骨、就算是拚着那两根指头可能被废掉,只要有机会让我找到他,我也觉得值了。」吴邪抬起头,面色苍白地看着解连环,眸光中的柔软散逸,变成一鼓摇曳不定的、近乎疯狂的偏执,「解叔,今天你们就算是打断了我的腿,我用爬的也会爬去长白山,你老要是有任何情报愿意告诉我,那就说吧,阻拦的话、也就不必提了。」
解连环惊愕地看着他的手,过了半晌,竟是一声失笑,往后一躺,倒在躺椅上,用一只手掩住了自己的脸,让模糊而嘲讽的话语隔着指尖流出,「……你就是靠这样说服吴二白的,靠着夹断了个菸灰缸?」
「不,」虽然被讽刺了但吴邪并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道,「我问二叔,如果今天有个人是你过命的兄弟,你知道他什么都没有、就只剩一条命,而他却为了你,把自己永远地关了起来,你会不会去救他?」
解连环没有动作,心里却在慢慢地想着:如果今天有个人是我过命的兄弟,我顶替了他的弟弟而活了下来,只有他一人知道这个秘密,所以除了他之外,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们都在这个局里陷了几十年,彼此攀扶着,却仍是不断地下沉、下沉……
最终他放下了手,坐起身看向吴邪,「……你这小土匪,老子就帮你这回。盘口我也接了,少再那边吭吭歪歪的。」眼看着吴邪张口又想说些什么,解连环却就着那破掉的菸灰缸按熄了菸屁股,又点了根新的菸,悠悠地堵住了他的话头,「大侄子,少天真了,盘口是不能收的。」
「总要让你跟那张家小哥有个回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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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邪驱车离开解连环那儿后,先在路边停了下,开了车窗,晃悠悠地抽完一根菸,才继续上路。解连环落脚的地方本就僻静,他更是越往那小路开,很快地,路上就一点行人都没有了,那破金杯晃着晃着,几乎开上了没路的地方。
雨渐渐地停了,傍晚的彩霞象是被雨洗过一般,浓妆淡扫,天边远远地一落流云奔飞,吴邪心情很好,内心几乎轻松地要哼起歌来,而他也这么地做了,没有歌词的走调旋律在车内轻轻流泄,过了半刻,却又停了下来,原来吴邪哼着哼着,却不知怎么地,哼到了潘子曾经唱过的那首歌上。
吴邪怔了怔,脚松了油门,停在半路上,前后没有车也没有人,没有世界也没有张起灵。风在车外吹着,他的内心也刮起了什么,但是不能歌也不能哭,天地与他都在此刻因为极度的大喜大悲而静默。
咬了咬牙,吴邪又发动车子,他的目的不远,就在越过西湖后山边的小屋子里。屋前的老者坐在小凳子上,正悠哉地抽着烟斗,看见他的车也只是略一抬眼,手边还在拨弄着散在桌上的菸丝。
吴邪下了车,走到老者身边,笑了笑,低唤,「张师父。」
「手指怎么样了?」张师父转头过来,他看起来大约是六十多岁的一个老头子,精神却很是健朗,卷起菸丝的动作也不见停滞,眼中跳跃的光芒倒象是个三十几岁的人。但这都不是吴邪尊敬他的理由,吴邪尊敬他的原因,是因为他正卷着烟丝的两根手指——他左手的食指与中指极长,几乎整整比旁边的无名指长出一个指节。
「应该没有什么问题,都长好了。」
「让老头子看看。」张师父放下了菸斗,伸手抓住吴邪的左手,那动作看起来不疾不徐,却是在眨眼间完成,吴邪早已习惯他非常人的速度,因此也不惊慌,大大方方地张开左手,任张师父翻来翻去的检查。
「的确是都长好了,使用起来呢?」
「刚刚试了一次,没有问题。」
听见他的话,张师父勾起了个没什么笑意的笑,「……拿这去跟人谈判,你以为这是江湖杂耍卖艺?」
「不是,但这是筹码。」吴邪依然沉着,「机会要尽量把握,相信张师父也明白。」
「怎么不明白?」张师夫哼了一声,「你这脾气,就是不分清红皂白,一股脑的就下去做,机会要把握,不是机会的你也探手去抓,当初直接当着老头子我的面打断了两根指骨,要不是我改变心意教你,看你怎么办?」
吴邪当初找到他,张师父本是不愿意教他发丘指的功夫,原因无他,这技能改变人的身体条件,必须在人身子骨还没定型时就来练,吴邪那时已经二十五岁了,练成的可能x_ing极低,老人家当然不愿意收徒,吴邪眼见恳求不成,竟发狠当场打断了左手的两只指骨,这才让张师父教他练发丘指的方法。这件事张师父每次都要念上一回,吴邪也习惯了,只如不闻。
「你这发丘指虽算是练成了,但年纪太大,又急于速成,功力只有真正大成的一半,下地是方便不少了,遇上一般的粽子也可以保命,太厉害的、只能好自为之,你要记住。」张师父边说着,边看向吴邪,右手的两指覆上吴邪的指尖,「我知道你有大事要办,这三年来,你几乎把一切都寄托在这两根手指上。师父教你最后一件事,不要太信任别人……」
「人」字话声未落,吴邪猛然地把手向后一抽,堪堪地避过了指骨硬生生又被折断的命运,背上忍不住冒出一身汗,退了两步,目光的温度刹时变冷,但不到一秒又恢复正常,笑笑,「张师父别跟我开玩笑,这发丘指练成后,再断一次就得散功了,这事我可是知道的。」
张师父偷袭失败,面上也未见改变,只将目中的关怀收得干干净净,「你若是手废了也不妨,你要做什么事,尽可带上老头子前去,绝不扯你后腿。」
「……」吴邪摇了摇头,「这事不能连累张师父。」
「你焉知是连累?」张师父猛然大笑出声,脸上竟满是讽刺,「你这小子真是有趣,明明什么也不懂,内心早已慌得找不到北,精神也早在崩溃边缘,还是要把面上吴小佛爷的一派和煦摆出来。」
吴邪定定地凝视他,把右手放进了口袋,「张师父今个儿是打算与我把话说开了,那也不妨,脱下面具见真人吧,念你教我三年功夫,放你一条生路。」
「话少说得这么狂,你也该知道,你那些招术对我都没有用。」咬着牙冷笑一声,张师父慢慢地坐回了椅中,接续地道,「我究竟是谁、你还不需要知道,此刻我也不来害你,他*你自会上门。」
语音完结,而吴邪静默,张师父的手又拨弄起菸丝,过了半刻,才望向一直没动过的吴邪,目光又恢复之前的那种慈爱,「快回去吧,再晚了路上又塞车。」
吴邪望见那样的眼神,猛然觉得内心一口气都提不上来,木然地点了点头,转头上了他的车,又慢慢地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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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邪的车子从张师父家开走了,他在西湖边上的小铺子还留着,尽管现在帮他看店的人早已经不是王盟,大体却还是维持原样。店里的小伙子看他一脸灰败地从车上下来,连忙大惊失色地将他扶进门,吴邪对他挥了挥手,「没事,帮我泡杯茶来。」
碧螺春的香味在室内氲起一阵温柔,雨后残晴的味道,吴邪定了定心神,走到窗前。窗外就是西湖,此刻天已经暗了,他静静地看着,看着一户一户人家亮起了的灯,就如水波纹散,从近而远,一点一点地亮起。窗前也有着一盏小小的灯火,烛台里调了蜜的油只馈下些许,吴邪从旁边的柜子中拿出新的烛油,小心翼翼地为之注入。
温黄的灯光伴随着香甜的气息上浮,细烟袅袅,而吴邪闭上了眼,随之悬想,想这这样的灯光这样的色温不知是否能渡过那千山万水、到达冰封在雪山里的大门,想那人可否会因为这点香气轻勾唇角,感觉到这一丝举世孤寂的温暖与气息。灯火幽幽,而谁心悠悠,五年来,他吴邪一直为着谁点着这盏灯,从未断绝。
火渐渐烧得旺了,室内满是那阵甜蜜的香味。吴邪在烛影恍惚间几乎错觉窗上印着张起灵的倒影,定眼一看,才发现竟是自己的眼神。曾有人对他说过,脸上的面具摘下来了,心上的面具却是摘不下来。那时的吴邪并不明白这句话甸在心口究竟有多沉,但此刻的吴邪却早已经懂了更深刻的沧桑。
心上的面具摘不下来也无所谓,但是久了之后,人会习惯把无数新的面具挂上自己的心尖,而竟还恍然觉得这不过是种安慰——潘子死了、三叔失踪了、小哥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他吴邪仍然在这里,他会背负着潘子的坚毅、三叔的精明狠辣,与小哥的一切,一直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