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普通人此时都自讨没趣地悻悻离开,但这个古怪的哈雷少年反而狂怒了起来。“什么!外乡人,您竟敢称呼我为‘鄙陋之人’?!您去问问这个镇上的人,哪个人看到我不会尊敬几分,哪个人会如此奚落我?我,虽然年纪尚轻如今仅16岁有余,但13岁就在腓特烈一世大帝面前演奏键盘乐的人如今世上可有第二个!意大利作曲家波农契尼先生都对我尊敬有加,而你又算什么!”
在这生厌的狂妄怨气的袭击之下,泰勒曼反而愣住了。他停住脚步。对于音乐以及一切有关事物如此敏感的他知道,这孩子并非在胡言乱语!几年之前,泰勒曼就听闻哈雷有一位神童自学成才,他的管风琴演奏深深打动萨克森 - 魏森费尔斯公爵约翰阿道夫一世(Johann Adolf I, Duke of Saxe-Weissenfels),使得公爵决意资助那位年幼的音乐天才学习音乐。之后,这位神童得以师从哈雷著名的管风琴家Friedrich Wilhelm Zachow学习一位未来音乐家所渴望的一切:和声,对位,乐谱分析,管风琴,双簧管,小提琴,大键琴……之后,他应邀在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大帝面前演奏……这一切都是如此光明正大,顺理成章——而自己,虽早来这世上几年,却是瞒着家人偷偷摸摸地求着老师教他音乐,更不要说来自上层社会的欣赏,那简直是妄想与痴人说梦。当年听闻哈雷神童的种种情怀又涌向泰勒曼心头,他还记得那时自己是多么地嫉妒,悲伤,心有不甘。可是现在,为何偏偏这个让他如此烦恼的传说中的神童又莫名出现在他面前,而且还是出现在一个即将永远抛弃音乐的他面前!
泰勒曼感到头晕目眩,陈年往事和新近的愁苦,二者的伤疤一下子都被揭开,对于音乐的欲望又喷涌出来。上天!请在我即将永远离开音乐的最后几r.ì里,再让我品尝一下音乐的滋味吧!即使它是毒//药,我也愿意为此受苦!
“非常抱歉。”泰勒曼尽力克制自己的紧张,“对不起刚才我有些许冒犯。您出众的经历我多年前即有耳闻,今r.ì能够见到在马格德堡公国音乐界赫赫有名的年轻的亨德尔先生,我非常荣幸。”
“什么?!”这会是这位哈雷少年非常惊异,“来自外乡的年轻的先生,您竟然知道我的名字!我早年的名气您依然记忆犹新!亨德尔在此非常感动!在下格奥尔格·弗里德里希·亨德尔,马格德堡公国哈雷人士,敢问先生来自何方,姓甚名谁?”
“不敢当,”泰勒曼激动而害羞,“我也叫格奥尔格……”
“格奥尔格!又是一个格奥尔格!”亨德尔吼了起来,“我就知道我父母给我起了一个这么烂大街的名字!——对不起,请继续。”
被亨德尔一吼,泰勒曼更紧张了,“我……我来自首府马格德堡, 20岁,男x_ing,即将前往莱比锡的莱比锡大学修读学士学位……”
“得了得了,我看得出来你是男的,”亨德尔不耐烦地说,“——马格德堡!你来自首府马格德堡!”忽然他惊叫起来,其变化之快让泰勒曼吓了一跳,“马格德堡!那里有一位我一直非常渴望结识的少年音乐家,这位年轻的先生您可否知道?当我13岁不过仍只能如猴子学戏依葫芦画瓢地弹奏大键琴的时候,他12岁就创作了他的第一部歌剧——关于伟大的波//兰王Sigismundus!歌剧,这是我最为神往的艺术形式,而那位年轻人,如此轻易地……”
亨德尔还在用慷慨激昂的语气表述他愿意见到那位只是有所耳闻的音乐神童同伴,而泰勒曼已经在听到Sigismundus这个词后如此激动,以至于亨德尔后来说了什么他完全不自知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Sigismundus,不知道那位12岁创作歌剧的孩子!泰勒曼控制不住,泪水涌了出来,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一直羡慕渴望遇到的那个哈雷孩子,今天就这么巧合亲身遇到,并且他竟然也渴望遇到自己……!
“这位12岁就创作歌剧的作曲新星叫做泰勒曼,先生您知道他么?”亨德尔回过神来看看马格德堡的来客,却发现后者已经泪流满面,忙着用衣襟掩面……“先生您怎么了?敢情我的措辞如此具有感染力?”
“不不不,亨德尔先生!”泰勒曼说道,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在我的余生中,我会永远铭记这奇迹的一天!我就是您口中那位Sigismundus的作者,格奥尔格·菲利普·泰勒曼。”
亨德尔大吼了一声。他紧紧抓住泰勒曼的胳膊,力道让人发疼。“哈利路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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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们终生友谊的开端。”泰勒曼说道。上午的yá-ng光充满着饱和的热度,就如三个世纪前一样。“安东尼奥,你认为这是上天安排的,还仅仅是奇迹般的巧合?”
“菲利普,我并非投机者,奇迹也并非凡人可以创造。即便三百年前的你那天下午没有出现在哈雷歌剧院的门口,对于音乐共同的热爱与追求也必然会让你们在人生的某一处,或是亲身或是在音乐作品中,相遇。不过,”维瓦尔第说,“能在有生之年,甚至在早年就遇到知音,这是一个孤独的作曲家梦寐以求的事情。”
“你指的是你遇到你的好学生——嗯,也是我的好学生,皮森德尔太晚?“泰勒曼话刚出口就忽然笑了起来,“不,你指的是塞巴斯蒂安!如果你在世的时候就知晓你的这位忠实粉丝,或许你也不会如此忽视管风琴以至于你只安排管风琴在大协奏曲中弹奏简单的和弦作为弦乐的伴奏……”看到维瓦尔第一脸不好意思的样子,泰勒曼岔开了话题,“——虽然那时我们都还是男孩,但两个年轻的音乐爱好者却是相见恨晚的感受。我在哈雷逗留的时间比原定计划增长许多……”
大卫之诗
2011年。
“这次为了接待你和塞巴斯蒂安,我和弗雷德特意一起读了好几本你们的传记。”泰勒曼说,“我依稀记得1728年你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六世邀请去视察的里雅斯特港建造的时候,查理六世承认他如此喜爱你,以至于他在与你的一次会晤中说的话就比他对部长们两年说的总和都要多。”
维瓦尔第不好意思地看看桌面,“那可能是自从我来到这个世上最为风光的时期了。”
“是的,“泰勒曼打趣说,“过去我们多么风光——我曾经被欧洲各国最著名的教堂争相聘为乐正,你曾经受各国皇帝王子宠爱倍加。如今我们只能坐在这个平时也没有多少游客光顾的博物馆,聊聊往事,还得等某人和某人购物回来准备午餐。——啊,扯远了。其实我提到你与查理六世的原因只是因为我想表述,当时我在哈雷遇到弗雷德的时候,我们聊的是如此投机,那时的我感受到我从未谈论过如此多的音乐。安东尼奥,你觉得我和查理六世有相似度吗?有的吧?”
维瓦尔第对泰勒曼奇怪的逻辑、毫无相似处的类比、最主要还是他奇怪的幽默感再次无语了。
“——之后的那几天,我们俩都处于一种狂喜的状态。我们谈论音乐:谈论对于音乐的见解,谈论自己与音乐有关的经历……所有的话题源源不断似乎永远不能结束,我们的j.īng_力似乎也不会耗尽。我几乎不记得我们那时吃过什么东西,夜间休息也非常少,但我们都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有活力过。我似乎生活在一个理想的世界,法//律的悲惨命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音乐的极乐世界,与我的知音陪伴。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当你第一次发现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与你如此趣味相投,抱负一致,经历也非常类似的人存在!”泰勒曼自顾自地继续讲诉1701年的往事,“他对我说,他叫格奥尔格;我说,我也叫格奥尔格。他对我说,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我说,我也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他对我说,他的父亲不同意他学习音乐,他只能偷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阁楼上练习一架破烂的小键琴;我说,我的母亲也不同意我学习音乐,我的演奏与最初的作曲都是自学成才。他对我说,他的音乐才华感动了管风琴师Zachow,从此先生教授他学习演奏与作曲;我说,我的音乐天赋打动了我的老师Caspar Calvor,使他背离我母亲的初衷改而教我作曲……虽然我们的年纪差异4岁,但我们却觉得我们毫无隔阂。那一段时间是如此令人感动,”泰勒曼停顿了一下,略带俏皮地说,“我甚至觉得在协会的这么多年我对弗雷德的好感都没有那时刚见面的强。”
“请别这么说,菲利普,“维瓦尔第说,“弗雷德听到会难过的,你都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了,竟然还觉得你们十几岁第一次遇到的时候感情最好……”
“谁让我那时面对的是一个相貌英俊的翩翩美少年,而如今我面对的是一个体重200磅满脸横r_ou_的坏脾气中年海象……”泰勒曼说,“红毛,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在杂志上看到的繁殖季节的沙滩上,肥胖的雄x_ing海象把瘦弱的雌x_ing海象压着,你说这实在太可怜,我说其实你和我的家庭生活都是……”
“噗!”维瓦尔第差点没有把正在喝的红茶吐出来,“菲利普注意形象!我承认这是你和弗雷德很好的睡前笑话——还有,红毛是什么?你确实受到他影响太多了……我们还是快回到1701年的哈雷,那时年轻的你们纯粹的音乐友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