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们俩做生意,说好轮流在家看我,结果有时忘了回来管我,吃不上饭,两人就吵起来,说你为什么不给你闺女做饭,你为什么不带你闺女去看病,你为什么不管你闺女的学习,你闺女早恋了也不知道管管……天天吵,年年吵,都觉得自己忙,自己干的是正经事,对方都在当王八蛋的甩手掌柜。有回我爸拖着肺炎到处跑,三天没合眼,还要回来给我请老师,刚一躺下就接到我妈电话,因为车胎爆了,劈头盖脸一顿骂,我听了想我妈怎么这点儿小事都要发脾气,简直不可理喻;我妈跟我说她谈了几个月好不容易揪住个大老板,人家飞机要去香港,急着订合同,结果我爸的车停在附近一个工地边上,出门就被玻璃扎了胎,没赶上;人老板一到香港就变了卦,十几万的生意转眼打了水漂,我爸气得大骂我妈,我又觉得是他王八蛋。”
我咽了口酒,点点头:“当初合适,不一定一直合适,人是要变的。”
“可不嘛。现在想想还是当初傻乎乎念书的好,那时候我还跟自己发誓要爱一辈子贺晓川呢。结果呢?他一转学,我们俩谁都没提,没两天自个儿就断了。”关庭说到这里自己都笑起来,“有时候挺早认识的人还真不一定就适合自己,你以为他是你命中注定的真爱,其实是因为你们凑巧关在同一个笼子里。
“你看杜勋小我两岁,刚认识那会儿他在暑假实习,天天围着我转,黏得我都烦了,天天问我为什么总那么忙,对他不闻不问,公司里面的人那么讨厌为什么不辞职,工作一定要做自己喜欢的……我笑他说‘你懂个屁’,他还不服气,说我装老成。现在他也上班儿了,一回家就躺沙发,再也没坐一个半钟头的车给我买过水晶包子了。”
我喝完了杯子里最后一点酒,说我跟孟潜声实在没什么好吵的。
关庭跟我碰杯,说那多好啊,求都求不来,好好珍惜。
那是研二的五月,有一个漫长的ch.un天。
我觉得我挺珍惜的。
但是今天又跟孟潜声吵了一场。
舞池里的音乐声太大了,我费力地回忆了很久,才想起我们为什么吵架。
我先前写的那篇稿子压了很久之后终于过了,但是查老板只署了自己的名字,没有我的。我无意中从查老板的一个博士生那里看到的,当时气昏了头,说了些很不客气的话,那位师兄也当即翻脸,冷嘲热讽了两句,大意说我真把自己当盘菜。我心里不平,打算回学校后找查老板理论一番,电话里跟孟潜声抱怨两句,他让我别作声,最好再跟那师兄道个歉。
我说孟潜声你他妈王八蛋,混社会混成个畜生了。
这么难听的话,他也不反唇相讥,只说你要毕业了,生杀大权都捏在导师手里,由不得你。既然那篇论文没有多重要,就算了。
这破学位有什么了不起,老子不要了。我说。
我不是想教育你,何獾。但是能有那个命意气用事的人是少数。
我说,你给我滚。
孟潜声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犬儒主义混账。
社会真他妈是个大染缸。
我迷迷糊糊地想起那些话,心头的火又噌地烧了起来,想立刻提起孟潜声的衣领一顿拳打脚踢。酒保见我嘀嘀咕咕,问我还要什么,我问他几点了,他比了个手势,我不知道那是十一点还是一点,从兜里摸出捂得滚烫的手机,眯缝着眼努力聚焦。
屏幕上显示有四个未接电话,早一个是孟潜声的,后面三个都是瞿男,还有一条她的未读短信。
居然已经快凌晨一点了。
手机快没电了,我直接按了关机。
我走到酒吧斜对面的酒店,几步路都出了一身汗。刚进房间,久不流通的空气味道恶心得我两边太yá-ngx_u_e突突直跳,酸意上涌,立马钻到卫生间里吐了个底朝天,事后怎么脱衣服洗澡再躺到床上的,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回到家是第二天下午。
我爸已经走了,姨妈舅妈们也不在,家里冷清清的,只有我妈一个,正在剥笋。一见我,她就得意洋洋地向我炫耀昨天的战绩,说我爸终于让步,给我姑姑转院到省医院。
“我们家终于清静了。”
我说“哦”,在冰凉的沙发上坐下。血液轰鸣着往天灵盖上灌,整个人头重脚轻。
“我还没问你,你昨天去哪儿玩了?打你电话也关机,家都不知道回了,越来越野!你闻闻衣服上,是不是去喝酒了?都有哪些人?现在外面这么乱,出了事都不知道!你真的是不挨刀子不知道痛,要是哪天真出事了,那才好看了……”
我不理她,把手机充上电,重新换了套衣服,穿到一半,手机忽然响起来。
我说,喂?
那头说他是某公安局警察。
我说,警察?
他说是的,听我同学和老师说我回家办事,问我现在是否在家,什么时候回校。
我说明天回校,问出了什么事儿。
瞿男是你的研究生同学吧,他说,你的老师和瞿男以前的同学都反映你们关系很好。你们是男女朋友吗?
不是,她是我师姐,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他说,瞿男昨天夜里从政大文学院的五楼跌落,当场死亡。如果方便的话,请你尽快回来,我们需要做一些简单的调查。
我点开那条未读短信,发送时间是凌晨一点二十七分。
“对不起,我撑不下去了。”
第45章
我两天没合眼。
一合上眼,眼前充斥着大团似红似绿的光斑,大脑神经绷得僵直,扯得头皮都发痛。说不清紧张还是兴奋,这两种情绪很容易让人搞混,它们都让人的血液忽冷忽热,身体关节无法自制地微微颤抖,躯干正中的胃凹成一个窝,胃酸翻江倒海,准备从里向外把整个身体腐蚀干净。
三十多个小时后,一切感觉彻底消失殆尽。幻觉般的兴奋感,使人忍不住握紧拳头的心悸,耳朵里不断响起的嘈杂人声,喉咙里难以缓解的干渴带来的灼痛,甚至于大脑疲倦后沉甸甸的迟钝感,都潮水般退去。这两天天气突然回暖,厚被子还没来得及换,整个人成了退潮后的沙滩,潮s-hi、滞重,冷冰冰的咸腥。
孟先生是周末下午回来的。
还不到三点钟,我躺在床上,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因为接连几天破碎的睡眠,上楼梯时整个脑子的血管都涨得钝痛。我听见他进门的声音,眼皮却还盖得严严实实。
“何遇君。”
我坐起来,血管和心脏又开始咕嘟咕嘟地作怪。孟先生只穿了一件衬衣,西装外套也许扔在了进门的沙发上。他径直走进卧室,在y-in影最深的床沿上坐下,手背皮肤下若隐若现的血管青得发蓝,像志异故事里披着人皮的妖怪。
“怎么不接我电话?”
“忙。”
他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说:“要不是魏乔告诉我,我还一点儿不知道。你什么都没跟我说。”
“我们不是在吵架吗?”
我笑了笑,抬头看他,确保自己的语气和表情除了传达温和的玩笑,不会产生任何其他的歧义。
他盯着我,没笑,不过也没生气,可以说是静无波澜,像挂在什么地方的体面又漂亮的画。
“你们BBS上那篇帖子,是你写的?”
“是。”我又情不自禁地笑了下,然而肌r_ou_没跟上指令,那表情更像一个不自在的抽搐。
“举报信也j_iao了?”
“j_iao了。”
“都给谁了?”
“纪委办公室,院系……反正都有。”他的眼珠一动,我猜到他想问什么,“昨天j_iao的,等会儿晚点我就要去系办。”
他默不作声地望了我很久。
我不明白他今天为什么这样沉默,像死寂的深山里吹起一阵叫人怪不舒服的风。
“还没拿到学位和毕业证,要是查朋义威胁你怎么办?”
“那不是又多了样证据吗?”
“你什么时候去学校?”
“四点半。”
“我陪你过去吧。”
我觉得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可爱得滑稽:“学校还能吃了我?”
孟先生笑了一笑,说:“你确实胆大。”
我凑到他跟前,谨慎地端详他脸上每个部位细微的动作:“你不生我气了?”
他一只手搭在我后颈上,往前一拢,我们的额头就轻轻地碰到了一起。这是他亲昵时的一个习惯动作,跟动物纪录片里那些懒洋洋的猫科动物如出一辙。
“对不起。”我说。
他没看我,两扇睫毛向下垂着:“嗯?”
“我那天不该骂你。”
他没应声,吻了一下我的脸。
卧室的窗户大半关着,厚实的棉布窗帘映得屋子里青幽幽一片,yá-ng光逃脱窗帘的桎梏,艰难地钻进来,帘子有气无力地晃动,那一绺金影就在床头的墙壁上闲庭信步,像是芭蕉叶底下小憩的竹叶青,张着一只黄澄澄的冷眼睛。体温的热意从衣服下面透上来,我闻到他耳后乍隐乍现的香气,忍不住蹭了蹭他的额角,想要缓解心里横冲直撞的焦躁。
“你没有觉得错,是不是?”
他很不解:“什么?”
“查朋义把我的稿子单独拿去发表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