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 作者:戴林间(下)【完结】(16)

2019-06-09  作者|标签:戴林间

  三天两头从市中心去学校实在折腾,瞿男的事情似乎已经风平浪静,孟先生问过我的意见,我同意之后,又一起搬了回去。

  晚上我照例睡不着,压得一侧的耳朵实在疼得厉害,才耐不住轻轻翻了个身。然而这老式床比市中心屋子里的旧得多,稍微一动就不轻不重地发出一声老迈的呻吟。

  这声响不算大,但因为屋子里太过安静,就显得格外清晰刺耳,吓得我一下子连呼吸都屏住了,尖起耳朵听身边人的动静。背后没有声响,我刚松了口气,就听孟先生轻声问:“还没睡着?”

  我抱歉得很,勉强平躺着,方便转过头看他:“吵醒你了?”

  他翻身面向我,一只手在我颈子上摸了摸:“热吗?”

  “不热。”

  “怎么睡不着?”

  “我……可能在那边睡习惯了,认床。”

  “白天别总坐着不动,黑眼圈都要挂到锁骨了。”说着他自己先笑起来,手上稍微用劲,我半截身子顺势歪到他枕头上,头发蹭了他一脸,“你最近还头疼吗,不然我明天陪你去挂个号看看?”

  “不疼了。”我这样说的时候,无数根针死命地扎着我头皮下的血管,惩罚我的谎言。

  他亲了两下我的发心——我早就发觉他似乎钟爱毛茸茸的东西——然后找到我的耳朵,含混地说了几句闲话。与其说那是话,不如说是一串细碎的吻,最后在我耳尖上咬了两口以作结尾。

  我偏过脑袋,对他的屡教不改表示抗议,他跟着追到我枕头上来,继续正大光明地咬耳朵:“快睡。要不就起来做一场。”

  然后我们就激烈地做了一场。

  晚上八点多钟,我们正在看电视。两个人没长骨头似的在沙发上靠成一团,是晚上闲待着的常态。电视上播动物世界,母狮也懒洋洋地卧在C_ào丛里,小狮子在旁边上蹿下跳,其中一只把它的一个兄弟按倒了,扑住脑袋咬它的耳朵,它的兄弟大张着嘴,杀气腾腾地甩尾巴。孟先生正在看杂志,我轻轻踢了他一下。

  “你看,跟你一样。”

  他正要卷起杂志敲我的头,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来了。”我抢先答应了一声,人仍还窝在沙发里没动,“谁啊?”

  “晚上谁还来?”

  孟先生把杂志丢到我怀里,起身去开门。我跟着探出去半个身子,伸长脖子往外望。孟先生拉开大门,正好挡住我的视线,然后我清晰地看到他一愣。

  我的心陡然提到了顶。

  孟先生叫了声“李阿姨”。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奔到门口,我妈正一只脚跨进门,一见我,她脸上层层严霜顷刻山崩地裂,眼圈倏地猩红,硬得如同铁皮的提包随着一扬手旋风般地砸了我一头一脸。

  “何遇君!你今天不说清楚,我砍死你!”

第48章

  大四毕业那阵子,我到处喝酒吃饭,虽然步入社会的惶然和兴奋于我都还遥遥无期,但连串的散伙饭下来,被烟酒味的男儿泪冲刷得头洁脸净,竟然也生出了那么一丝感慨。孟先生他们的酒席就在同一家饭店的楼上,我蹲在马路牙子上等他,最后一点暮色也沉到了楼房背后,橘红的晚风卷起灰尘和汽车尾气吹到脸上,还是实打实的热气。

  徐苗喝高了,挂着张关公脸大喊要和冯艳玲毕业就结婚,大家一股脑儿起哄让求婚,他就歪歪扭扭地走到冯艳玲跟前,手里攥着个绿幽幽的酒瓶,噗通一声双膝跪地,中气十足地说玲儿咱俩领证吧!冯艳玲涨得满脸通红,又去拉他,嘴里又骂臭不要脸。我也喝得晕头转向,被人群隔到了最外面,不知道后来她为什么又哭了,抱徐苗又抱得那么紧,像生怕她化了。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截走了我叼在嘴里的烟。

  “别总跟着他们抽烟。”

  孟先生随手把烟扔进垃圾桶——因为没有打火机,那支烟还保持着冰清玉洁——我不由有点心疼,他伸手把我拉起来,俯身时我闻到他衣服上辛辣的酒气。

  “我刚刚想到徐苗之前说的,他和冯艳玲毕业就要结婚。”

  孟先生笑道:“说的醉话你也信。”

  “他这应该算是酒后吐真言吧?”

  他笑睇了我一眼,没答腔。

  “我还挺羡慕他俩的。”我说,“不像我。你和我,以后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他笑吟吟地问。

  有那么一瞬间,我直觉他在装样。但路灯底下看不清,我只当他有点醉了,于是解释道:“一辈子不结婚?”

  他反问:“也有人这样。”

  “然后呢,实话告诉你爸妈?”

  他慢慢不笑了,定定望了我一会儿,最后说:“总会有办法的。”

  天上的弦月很亮。

  我没想过的一件事是,当摆在眼前的两条路走不通时,多数人并不会选择愚公移山,而是自然地走向另一条路。

  大概因为那天被我妈狠狠打了头,我的回忆都是片段式的,断断续续地不连贯。她提包上的金属片锋利得要命,在我侧脸上刮了一长条口子,两颗滚圆的血珠子滚到白T恤的领口上。因为那两块淡黄的血印子怎么也洗不掉,那件衣服后来被无情地抛弃了。

  我脑子里白茫茫一片,压根没想到要解释什么,何况一切的解释都是欲盖弥彰。两间卧室门都对着大门口,各自露出半张床,其中半张床上空空d_àngd_àng,只盖着一张旧床单遮灰尘。

  j.īng_明如我妈,从不把力气和j.īng_力浪费在分辨别人的话的真假上,全神贯注地用提包抽我,不遗余力,以致于那个她引以为傲的名牌提包的一边手提耳朵终于不堪重负,飞脱出来,她索x_ing将整个包朝我砸来,我忙不迭躲开,那包就恶狠狠地冲一个玻璃细颈花瓶扑去,撞下柜子,炸开一地的清水和玻璃渣子。

  她用上身边一切可抓的东西,两只手背上的血管突起,牙关咬得咯吱作响,嘴里翻来覆去地骂道:“狗东西!畜生不如的玩意儿!你还要不要脸?我跟你爸供你养你,哪里对不起你了,给我搞这些下三滥?你就怕我气不死是不是?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出来!我当时就该把你掐死……”

  孟先生抢在中间,刚叫了她一声,还没来得及说上话,反吃了个劈面而来的耳光,脆辣辣的响声如同一道炸雷,扇得他偏过脸去。

  “你干什么!”

  热血和冷汗一齐冲上脑门,我把人扯到背后,迎上去,她手里攥着把叠好的雨伞,正挥在我手臂上,那块地方的皮r_ou_顿时惨白。我顾不得疼,箍紧她的手腕,眼鼻口里都是滚辣的烫气:“妈,你疯了!”

  话音没落,被她反手掴了一巴掌,正好扇在那伤口上,右眼顿时被疼痛激出的泪水堵得模糊一片。孟先生急得喊了我一声,我妈死命想从我手里挣脱,厉声尖叫道:“你敢过来!你过来我就砍死你,你试试!”

  她矮胖的身体巨力无穷,我几乎拦不住,连声喊孟潜声快走,他犹不放心,直到我妈目眦欲裂地扑上来,他才闪身出门,临走时看我的眼神真如刀锋一般。

  我拖住我妈,她转头望向我,我确信如果当时她手里真的握着把刀,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砍过来。然而她没有,所以只又还了个重重的耳光。耳光声还没落地,她的身体猛地朝下一沉,跌坐在沙发扶手上,上身向后一仰,几乎栽倒,又立刻缩紧胸背向前一佝,紧跟着哭声大震:

  “你是要我死啊,你逼我死给你看是不是?我欠你们家什么了,我上辈子欠了你什么……我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你念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啊?”

  每哭一声,几颗泪水跟着震落下来,她的胸脯剧烈起伏,甚至能依稀看到胸骨的线条。这哭声熬得我面皮紧绷,想到孟先生刚才挨的一巴掌,只怕比我还重些。屋子因哭声盘旋更显得沉寂,我奇异地感到一阵如释重负,低头看见她赤红的鼻头和被泪水粘连在一起的睫毛,心里忽然泛起怜悯。

  我蹲下来,两条手臂红得像要沁出血,粉红的r_ou_棱爬布其上,背脊高耸。我轻轻叫了声妈。

  她抬起头,视线一点一点地剥着我的脸。她脸上的肌r_ou_僵硬着,僵硬的线条却减弱了凶态,反倒透出一种迟钝而原始的温柔。

  她一言不发地望着我,忽地抬腿,当胸踹来一脚。

  当天夜里我妈说什么也要带我回家,出租车停在红绿灯口时,我推开车门跳了下去,闷头只管往漆黑的小巷里跑,浑不理她在背后声嘶力竭地骂我,奔出两条街,拦下一辆空出租,一股脑儿开到了市区。

  凌晨的马路长得望不到头,头顶的路灯大如满月,目之所及,只有大团奇形怪状的黑影,迷乱得像是臆造的幻觉。

  车费几乎花光了我身上所有的钱,下车后我一直难以自抑地浑身发抖,一路奔上楼,我听见自己的喘息像石斧拖过地面,最后一头撞在门上,不停地喊孟潜声。

  门刚打开一条缝,我就迫不及待地挤了进去,只恨自己不是一张纸,好更快一些。

  孟潜声没有睡,眉梢挂满心烦意乱的倦意,见我先是一愣,立刻把我上下检看了一番,把冰箱里的冰用毛巾包好,问我妈是不是又打了我,怎么一个人跑了过来。

  我说我跳车来的,他吃了一惊,旋即冷下脸,骂我不要命了。

  我听着就大笑起来。

  他有些气急,说你还笑,挨打还这么高兴。这样说着,手上的动作却很小心,不一会儿把冰块敷到我另外半张脸上。他自己的模样也狼狈得不像话,半边脸因为过度的肿胀而略微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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