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生气的。这世上一边骂我一边又伺候我的,除了孟潜声和我爸妈,恐怕再也找不出第四个了。
下午我歪在客厅沙发上看《金锁记》,我妈尖叫着从楼上一路奔下来,我一抬眼,她几乎跳起来压在我头上,我坐着一动不动,她在半步之外猛然刹住,紧接着“啪嗒”“啪嗒”几声,一堆药盒子飞进我怀里。
“你在吃什么药?什么病?”
我坐起来,将药拢到一堆:“j.īng_神病。”一指她手上的文件袋,“病历和诊断单在里面。”
她色变了。
我冷淡地望着她,心里一瞬间掠过恶毒的快意。
她胸脯剧烈起伏了几个来回,挤出来的声音像用刮片刀剃过,滑溜溜的捏不住:“不可能!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病?我看你正常得很,别在那儿听风就是雨,这些药吃了是要变傻子的,你怎么会觉得自己是j.īng_神病?孟潜声让你去看的是不是?我看他才有毛病!太坏了这个人。你绝对不要再乱吃了,听到没有?”
我淡淡道:“你不信就算了吧。”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一整个下午,她都拿着我的病历在客厅里坐着,我待在卧室里看电影,片尾字幕已经滚动出来了,我还不知道讲了什么故事。水喝完了,口渴得厉害,我不得不起来去楼下倒水。
我妈还坐在沙发上,背朝着楼梯,没发觉我下来了,仍旧垂着脑袋。下到最后两级台阶,她忽然响亮地抽了下鼻子,像极了动物的响鼻,一只手在脸上擦动,仿佛在给自己按摩。我被这古怪的举动弄得怔住了,第一时间想起许多荒诞的怪奇电影,等这些纷杂的画面从混混沌沌的脑子里潮水般退去,思路逐渐清晰,我才惊觉她是在哭。
我顿时手足无措,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躲回房间。
她稍微一撇头,余光瞄见我,立刻飞快地转回去,只留一个遮挡严实的背影,双肩耸动,偌大的客厅里挤满了鼻涕的浊声。我呆站一会儿,给杯子倒满水,上楼去了。
我爸出差,家里很是清静了几天。我烦闷了,一个人出去转,我妈仔细盘问了我去哪里,在哪里吃饭,几点回来,又检查了我包里的公j_iao卡,钱包,钥匙,手机等等,这才惴惴不安地站在门口,盯着我换鞋出门,那架势仿佛我就要一去不返了。
年关将近,路上景象萧条。我坐着公j_iao车满城乱转,睡意朦胧间听到熟悉的报站,心里一紧,清醒过来,发现已经到了高中门口。我拿纸巾擦掉玻璃上一片雾,朝外看,已经放寒假了,学校对面的一排商铺都静悄悄的,汽车向前驶去,我记得街口有一家广东人开的馆子,原来我和孟潜声总去那家吃炒河粉,他家生意好得不得了。我凑近向窗外看去,记忆里那块红中带灰的招牌却迟迟没有出现,本应挂着它的地方被一块荧光招牌取而代之,“n_ai茶”两个字在晦暗的天气里放s_h_è 出慑人的白光。
打开家门,我立刻察觉到气氛不同寻常。
我爸坐在正中的沙发上,我妈坐在旁边,电视机关掉了,待机的红灯还亮着,两人脸上的肌r_ou_如出一辙的僵硬,不约而同朝我看来。
我爸说:“过来坐。”
我在另一张单座沙发上坐下,低头看见我的病历资料摆在茶几上。
“你吃药半年多了?”
“嗯。”
“你还真沉得住气,这么大的事儿不跟我们说,哪天死在外面了,我们都不知道!”
我不作声,我妈挥舞了一下手,打断他:“你乱说什么,说话脑子都不过。”
他瞥了她一眼,又看向我:“工作呢?”
“辞了。”
“钱呢?”
我不明白他想问什么,心里默了一下数,老实应道:“有三万。”
他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手按在膝盖上:“你打算过以后怎么办吗?”
我答不出。
他嗤笑一声:“看我干什么?准备在家里坐着玩儿,等我养你?二十六七的人了,还昏头昏脑的,爸妈就是拿给你随便撒气的?你自己在外面搞些污七糟八的事情,现在不好了,想到回家了,早干什么去了!”
我妈说:“过都过了,你还说这些废话干什么?”对我道,“你不要一天到晚东想西想的,哪有这么多病,我们那会儿怎么没听说过?都是现代的人想出来的,什么都叫病,还不是为了挣钱。你别乱吃西药,副作用大得很,没毛病都吃出毛病了。”
我说:“过完年我就去找工作。”
“不用跟我汇报,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反正别来找我。”我爸往后一靠,摆出结束谈话的架势。我跟他谈话永远不超过半个钟头。
我把桌上的纸张都收走,回到自己房间,房门虚掩着,传来楼梯下两人j_iao谈的声音。吃了药我总是很困,躺在床上不一会就迷迷糊糊的,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耳边传来争执声,我以为自己又幻听了,一个激灵惊醒,原来是他们在客厅里吵架。
我妈的声音时高时低:“……他明明正常得很,你偏说他有病,非要你儿子有个什么不好,你才高兴?我看你才有病!”
“你懂什么?j.īng_神病多得很,你是没见过……”
“你当然懂得多,你姐就是个脑子有问题的神经病!你儿子要是真的有病,也是遗传你们家,你们家就没一个好东西!”
我关紧了房门。
这天回到家,进门就是一大股中药味。我爸还没回来,我妈一个人在厨房,我问:“熬什么药呢?”
她正好关火:“给你熬的。”
我皱起眉:“给我熬的什么?”
“安神助眠的。你不是说失眠吗?我专门找老中医看的,别老吃那些西药,副作用大,伤身体,长期吃有依赖,不行。你晚上吃的那个,我特地去问了,人家说长期吃智力受损,脑子要坏的。你也是,自己的身体都不知道爱惜。”
我说:“不用了,我觉得我吃的挺好的。”
“好个屁。今晚上喝的药给你晾好了,你喝完了再去刷牙。”
“我不想吃中药。”
“我是你妈,妈的话你都不听?难道我还会害你?你看你又不听劝,当时你走的时候也是,结果呢?……”
我端起那碗药一饮而尽,喝得太急,有点想吐,把空碗放在水龙头底下冲干净,我才说:“好了吧?”
“你什么口气,又不是给我喝的,还不是为了你好,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丢下她,自顾自洗澡刷牙去了。
临睡前,我拉开抽屉,发现晚上吃的喹硫平不见了,立刻下楼找她:“我药呢?”
她莫名其妙:“不是说了吃中药,不吃西药了吗?”
上次停药后的经历从脑子里疯涌出来,我心有余悸,憋出一身汗,急道:“那药不能随便停,你扔了?”
“什么药停不得,又不是吸毒!”她怒道,“不吃你要死?我还不信了。你少在这儿吼我,没大没小的!”
第二天我去医院挂号,医生给我换了别的药。我挺抗拒换药的,每次换新药,头两周总能被副作用磨掉半条命,我可不想年三十晚上抱着马桶过。
为此我妈跟我大吵一架,她一怒之下,把中药全泼到了院子的月季丛里。
大年二十九这天,小姨毫无预兆地登门,刚好和我撞个正着。我立刻想到当初她女儿肖梅告诉我妈我和孟潜声的事情,她肯定也一清二楚。显然她也想到这层,脸上的肌r_ou_细微地扭曲了,半天才重新组合成一个灿烂的笑容:“嗨呀,小君回来啦!瘦了这么多,工作很忙吧?”
我妈的脸色难看起来,我打过招呼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期间她一直攥着个苹果目送我,我恍惚以为自己变成了甲虫格里高利。年三十我妈娘家要团年,她原本没打算带我去丢人现眼,但是被小姨抓个正着,也就不好不去了。
年三十我还在适应新药,一直头晕,而且极度口渴。饭店里坐了两个钟头,虚汗已经把背上的衣服打s-hi了,耳朵里还听着我妈笑意盎然地解释说我前两年工作太忙,所以没跟家里人吃团圆饭。
想必我离经叛道搞同x_ing恋的事情已经举家皆知,大家见到我出现,面上的笑容都同时变得耐人寻味起来,用一种玩味的眼光打量我,使我觉得自己是一丝不挂地站在什么滑稽猎奇趣味的展览台上。
舅舅姨妈们都恭维说,咱们李家还是小君最成器,又问现在工资拿多少,谈女朋友没有。我妈避而不谈,只说没有时间,于是大家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商量着给我相亲。我没力气说话,只好不住地赔笑。
听说肖梅和她那政大的男朋友分分合合,终于成功用孩子套牢这支潜力股,年后就准备结婚。我妈发给小两口一双大红包,同时剜了我一眼,我端起酒杯祝福他们,敬酒时手颤个不停,肖梅朝我投来惊奇的目光。
大年夜晚上我实在难受,在楼下陪到九点钟,就摸回了自己房间。躺在床上,我莫名地兴奋,脑子转得飞快,感觉浑身的血往下流,聚在小腹,涌起一阵自_w_e_i的冲动。不知道是不是新的情绪稳定药对我没什么效果,有点犯躁狂了。一想到这个可能,我开始坐立不安,背心烫烘烘的,迫切地想找个人说话。
我躲在被子里,一串号码颠来滚去地在脑海游d_àng,怎么都挥之不去。
发个贺年短信而已,没有关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