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向俞的哭音像隔着整个冰原的风雪,簌簌颤抖着说,温卓自杀了。
我一下子愣在原地,仿佛被绑上石头投进了海里,瞬间什么都听不见了。
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我不知道自己说出这句话了没有。
求你快来,严向俞哭得像马上就要死了,我在殡仪馆,我在殡仪馆里,我很害怕。
穿衣服的时候,我的四肢一直难以抑制地颤抖,穿鞋时又撞到鞋柜,打翻了上面的一个小花瓶,惨白的瓷片碎了一地。孟潜声闻声立刻从厨房出来:“怎么了,伤到没有?”
“没事儿。”声音哽得吐字都困难,“我要出去一趟。”
孟潜声一见我的脸色,神情跟着变了:“出什么事儿了?”
“我去看我一个朋友。”
“我陪——”
“不用了。”我甩上门,跑向电梯间。
王八蛋。
我死死握着手机,握得指头生疼,耳朵里清晰地听见牙齿格格打颤,我咬紧牙关,牙床酸软无力得如同发泡了的浮土,腐朽的树根从上面颤动着,哀吟着脱离。
脑子里涌来一场铺天盖地的海啸,有那么多的声音,那么多的感情,却顷刻被吞没到不见尽头的长夜中去。
推开出租车的门,寒风夹着大雪撞进我眼睛里。风是一柄钢刀,决绝地从眼眶里c-h-ā进去,把躯体搅得血r_ou_模糊,鼻间萦满并不存在的铁锈味,我下意识一弯腰,差点吐出来。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不起来殡仪馆长什么样。
里面为什么要点那么多光线雪白的灯?我走过一串灯影,身体已经成了一堆冷冰冰的碎r_ou_。一个人站在门外,哭得不能自已,丑态百出,我的眼睛不能聚焦,走到跟前,用尽全力睁大眼睛,才发现这人是严向俞。
他抓住我的手臂,越发绝望地痛哭起来,使人想起某种失偶悲鸣的动物。
空气里回d_àng着他的哭声,也许是别人的哭声,我区别不出来。
严向俞终于停下来,我几乎整只袖子都被他打s-hi了,他嘶哑着喉咙道:“他……他在里面,你去看看吧。求你看看他。”
我怕见他,又那么想见他。
那时我脑子里想起的是有天下午,我心血来潮想用他的车,但不会开法拉利,他戴着墨镜坐在副驾上,一边骂我蠢如猪,一边告诉我哪个按钮在哪里。后来我把顶盖收到后面,敞篷开到城郊去,猎猎的风把他的笑和骂全都扯得破碎,像天上一缕勾卷的云。那是四月末的一个下午,是ch.un天最好的时候。
最后,我听见自己说,我不看。
之后的记忆是很大一段空白。
我走到温卓家,大门敞开着,两个警察站在门口,看见我,其中一个问:“你是死者的朋友吗?”
我像点了头,又像没有。
“遗体已经送到殡仪馆了,我们也已经联系了家属,等家属赶回来。”
我不想听他们说话,他们身上烟和热气的味道让我作呕,嗓子眼有虫爬过去。
屋子里向来采光好,四处的玻璃明净如新,此时泼进惨淡的光线,亮得人几乎不敢直视。家具上全盖着灰色的防尘罩,仿佛是没心没肺的主人临行前想起抽完了烟,出门去小区外的便利店买一包,而它们在这里等着自己被装进后备箱,去一个温暖的地方闯d_àng。
只有茶几上的玻璃大花瓶里c-h-ā着一束白玫瑰,开得正当好,每一朵都盛放到极致。
“王八蛋。”
只骂了这么一句,眼泪已经滚到了衣服上。
王八蛋。不是说去香港了吗?
香港有什么不好,这里天天下大雪,不开暖气待在浴室里,你不冷吗?
走了两个半钟头,我满身都是雪,睫毛被雪压得抬不起来,每喘一口气,胸口都要剧烈地疼痛。实在走不动了,我在路边蹲下,二十分钟后,终于拦到了一辆出租车。
司机师傅提醒我抖掉身上的雪,我听见了,但一动不动。暖气很快让雪融化了,s-hi冷冷的,发疯似的往心里钻。
很久之前,也是这么一个大雪天的夜里,我和温卓窝在卧室里喝酒。那天他心情好,破例让温宝荣进了卧室,跳到他的床上,经过我,又跳下床,跑到坐在窗边地板上的他身边。温卓抚摸着温宝荣的肚子,大猫发出惬意的呼噜声,像烧开了一壶水,房间里跳动着明红的火焰。
“我在美国的时候特别喜欢下雪。”他望着窗外说。
“为什么,下雪天放假?”
“不是。因为我在那儿j_iao不到朋友,跟老外只是喝酒泡吧,聊不到一起,走在路上没有话说。我心里很难受,看到别人都高高兴兴的,自己像个怪胎。我总觉得很孤独,跟别人格格不入,包括和中国人在一起的时候。只有雪天大家不会在路上聊天,只低头走路,因为一张嘴雪就会呛进喉咙。这样我觉得自己就显得不那么奇怪了。”
“我也喜欢下雪天。”我说。
“为什么?”他疑惑地转过来。
“我很容易被别人影响情绪,下雪的时候你一般心情很好,你心情好,我就跟着高兴。比如现在。”
他望了我一会儿,突然笑道:“你真是个傻子。”
“天天吃这些药,说不定过十年我真的成傻子了。”
“那我也是。”
我们大笑起来,温宝荣不明所以地抖着尾巴尖。
到家已经是晚上了,孟潜声一打开门,温宝荣就从他腿边挤出来,抬头望着我。我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孟潜声一把抱住我:“怎么了,你朋友出事儿了?进来换衣服。”
“他死了。”我哽咽道。
孟潜声愣在原地。
“自杀了,割腕。”
孟潜声半晌无言,沉默地握住了我的一只手。我随手抹掉眼泪,平静下来:“我去换衣服。”
卧室里没有开灯,孟潜声跟进来,站在门口,客厅的光线透进些许,半明半暗里只有衣物摩擦的声音,他轻声问:“累不累,吃过东西了吗?”
“没有。”
“我替你拿进来。”
“谢谢。”
我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发呆,隐约听见厨房里的声响,像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动静消失后,他端了个碗进来,我让别开灯,他就径直进来,蹲在我身边:“吃两口吧。”
j-i丝面的热气熏得我眼睛刺疼。胡乱吃了几口,我放下筷子:“我没胃口。”
他接过去,随手放在床头柜上,仍旧握住我的手。温宝荣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蹲在我身边,我摸了摸它的头。
“你那个出事的朋友,是宝荣的主人吗?”他轻声问。
“嗯。”
“你想说什么,可以跟我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说,“我今天不敢进去看他,总觉得他还在香港。太突然了。王八蛋,为什么骗我?我他妈才不想替他养猫,让他赶紧滚回来把他的猫接走。”
孟潜声将纸巾递到我手边,我盖住眼睛,忍到肺里疼得又刺又酸,才没让眼泪滚出眼眶。放在腿上的右手腕微微一沉,随即传来毛茸茸的触感,温宝荣把一只前爪搭了上来,望着我。
我吸了吸鼻子,说:“温宝荣,这回温卓真不要你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它抖了抖尾巴尖。
“我们在医院认识的,他也是双相。”我说。
孟潜声无声地紧了紧我的手。
“他早就减药了,每天都过得那么高兴,我真以为他能好……现在想想,他高兴是真高兴,还是因为躁狂,我他妈根本不知道。”
孟潜声揽住我,我说:“你忙吧,我想自己坐会儿。”他不动,我放开了他的手,“我真没事儿。”
他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要什么随时叫我。”说完端着碗出去了,温宝荣却没有走,紧紧靠着我坐下。
我问:“你会想他吗?”
没有人回答。烈风撞在玻璃上,路灯下的大雪金闪闪的,像无数星星的碎屑。
夜里,孟潜声睡在客厅的沙发床上,卧室角落的落地灯被他临睡前打开了,亮度调到最低,一团模糊的光影,一页被烧得边角蜷缩翻卷的旧书。身体仿佛是灌满了液体的封闭容器,什么在里面汹涌不歇,却偏偏不发出一点声音。
我打开手提电脑,试了几次密码,才进到自己的Facebook。我几乎不用,上次登录还是为了敷衍温卓加好友。
温卓的头像跳出来,最近一条是两天前的凌晨。
2月12r.ì:“我写了封定时邮件,现在有点后悔,像个傻缺。”
2月1r.ì:“我要把世界上十九二十岁的小孩儿全消灭掉。烦人。”
1月28r.ì:“何遇君的手机竟然关机了,我还想打个午夜电话吓他。下次要骗他晚上睡觉开着机。”
1月14r.ì:“温宝荣你属狗?迎门等我回来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不要用头撞门!”
1月3r.ì:“梦到跟何遇君登记结婚了!半夜惊醒。”
12月27r.ì:“傻子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生r.ì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