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 作者:戴林间(下)【完结】(47)

2019-06-09  作者|标签:戴林间

  别的小孩都说:“何遇君总跟在你后面,你好威风啊。”

  孟潜声莫名有些骄傲,之后每当一群孩子一块儿疯,他总会不自觉地袒护何遇君。

  何遇君的母亲从小督促他学习,动不动就要挨打,别的小孩还滚得一身灰尘时,何遇君已经会背诗了。他记得有天,何遇君有点得意又有点神秘地说:“我知道你的名字怎么来的了。‘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是不是让阿姨从诗里给你取的?”

  他心里有点轻蔑,想说我妈早就告诉我了,但看他一脸殷切,就没好意思说。那时他还不知道那种软绵绵得像猫尾巴一样的情绪叫做不忍心,他认为自己是不好意思了,于是他说:“可能是吧。”

  何遇君就高兴了一整天,原因是“我知道了孟潜声的一个秘密”。

  大概是从那天开始,孟潜声就不讨厌何遇君了。随着年龄增长,何遇君在他眼里越来越顺眼,直到最后把别人都比了下去。

  二

  得知母亲的病情后,他偷偷哭了一整夜。这是他第一次真实地感觉到“生活”的存在,并且感觉到这东西仿佛有意跟自己作对。有那么一瞬间,他怨恨过得到这种悲惨命运的人为什么不是他父亲。

  但见到父亲在医院里给母亲擦身按摩后,他又心生无尽的羞愧。起初愧疚是满的,随着父亲的r.ì渐敷衍,这愧疚也慢慢风干成灰。

  何遇君跟着母亲来医院看望,那时候他已经不敢长时间地端详自己的母亲,一见就要流泪,母亲会跟着流泪。他怕看见母亲的眼泪,所以背对着坐在yá-ng台上。

  何遇君在他身边坐下时,孟潜声闻到他身上有股味道。

  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味道,但他心里掠过一阵情绪,好像是一只动物,终于找到了那堆整夜被自己垫在身下当作窝栖的稻C_ào。他在被何遇君抱住的时候,感到自己跌进了一个稻C_ào味的梦里,忍不住哭了出来。

  何遇君小时候不爱说话,大人们总说何遇君内向。孟潜声知道他不内向,只是黏糊糊的,像刚从蜂蜜罐子里爬出来。孟潜声偶尔会被他黏得有点心烦,但还没等他说出来,何遇君就仿佛发现了似的,会远离他一阵子;远得他心里猫抓似的难受了,他又贴上来,反反复复,像吃糖造成的蛀牙,腻甜的折磨。

  孟潜声经常想问何遇君是不是会读心术,转念又觉得这想法很傻,于是只想一想,从没有问。

  三

  他们越长越大,孟潜声形神肖似母亲,何遇君则像他父亲,不笑的时候神态有点冷冰冰的,青ch.un期的小孩又没来由的傲,于是更显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但只要他一笑,孟潜声就像看见了暖光下的玻璃,亮晶晶的,又干净得要命。

  男孩子们之间的话题慢慢隐晦起来了,视线也从金银的游戏卡牌移到了女孩子们偶然露出的肩带上。有时说到互相都不好意思,就心照不宣地笑起来,笑得血液都热融融的。有一次徐苗说自己上楼的时候和二班的胖女生撞个满怀,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胸。特别软,他说,然后嘿嘿地笑起来,又说,你不知道,狗獾还跟小孩儿似的,一点儿没长,下回骗他去女厕所。

  孟潜声忽然生了气。但他母亲教他的礼貌让他没法破口大骂,于是板着脸说:“你把他当朋友就别欺负他。”

  他的怒气很明显,徐苗愣了一下,说:“我开玩笑的。而且又不怎么的,就是逗逗他而已。”

  他没理徐苗,自己走了。下午放学的时候请何遇君吃糖水冰棍,他叼着冰棍背书包,身上也干干净净的,没有汗味,笑起来像只温驯的小动物:“你为什么突然请我吃冰棍儿?”

  孟潜声怀着一种莫名的歉意,嘴上却说:“多吃点儿,长高。”

  何遇君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你真傻,吃冰棍儿怎么可能长高。

  孟潜声觉得他毫不留情的笑实在可恶,但同时自己又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那天他的书包里装着一封情书,是同桌的笔迹,但他没有看,满脑子都是何遇君舔冰棍的样子。

  四

  孟潜声不喜欢和女孩子走太近,尤其是温柔的女孩子,她们总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太过相似的气质令他恐慌,也许是害怕以假乱真。相反,他钟爱温柔的男孩子,依稀有她母亲的影子,又保持着一种美恰到好处的疏离感,像隔着玻璃瓶子观赏珍爱的器物。

  何遇君因为父亲的冷淡和母亲的强势,不怎么具有雄x_ing天生的攻击x_ing,在这方面最得他心,因此两人更加亲近了。

  他都没注意到何遇君什么时候和关庭好起来了。

  何遇君解释说,因为偶然知道双方的父亲在生意上有来往,经常和她碰上,就慢慢熟了。孟潜声不高兴,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高兴。他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动物,不速之客的气味让他暴躁,偏偏何遇君还要来缠着他,关庭长关庭短地念叨。他故意冷着何遇君,看他垂头丧气的模样,孟潜声舌头底下酸酸的,又夹着一丝回甘,暗地里总忍不住笑,面对何遇君时,却不忘把脸板得紧紧的。

  他觉得自己坏透了。

  五

  孟潜声发现自己有点喜欢展心蕾,是她进拉拉队半个月后的事。

  他不知道那算不算喜欢,他没喜欢过什么人。那天他们一直在集训,只留了十分钟吃饭,她自告奋勇从食堂把饭打出来,在场边等他,把晚饭和矿泉水递到他手里的时候,晚霞正好将她半张脸披上瑰丽的红色,他看见一缕细而黑的长发从她的辫子脱出来,风温柔地穿过他的指间,指缝里的汗水像绒毛搔着他的心。

  他觉得再过一段时间,等到自己是真的很喜欢展心蕾,可能会向她表白心迹的。

  但这一点朦胧的光在何遇君的一句话里消失无踪了。

  “我看你不如喜欢我吧。”

  孟潜声的心脏猛跳了一记。他想佯装无事,但睫毛违背心意地颤动,他肯定何遇君也看见了。

  他半真半假地说:“你瞎说什么呢。”

  何遇君脸上的表情微微凝固了,他自己的心脏更加疯狂地猛跳起来,脊柱像被一根冰刺c-h-ā穿了。驶来的公j_iao车简直是救星临世,他轻轻搡了何遇君一把:“车来了。”

  难道何遇君喜欢我?

  这句话是个徒有其表的问句,他没有听见脑海里传来任何反对的声音。

  他不敢相信何遇君喜欢他,他也从没想过自己喜欢何遇君。

  六

  何遇君是同x_ing恋?

  想到这三个字,孟潜声心里涌上一股奇异的不适。

  在小时候,他觉得同x_ing恋很恶心,因为他在小学放学的路上,见到过一个裸露下体的男人,男人冲他咧嘴一笑,顶了顶胯,那一条r_ou_粉色的东西跟着一颤,像要飞到他脸上。那天何遇君刚好请病假,身边的同学拉着他飞快地跑走,跑出很远,才气喘吁吁地说:“那个人老在这附近走,他是同x_ing恋!”

  这种反感一直持续到他长大。当有一天,他偶然知道同x_ing恋不等于露y-in癖之后,这种反感无声地消散了。有时他对同x_ing之间这种奇异的相互吸引感到好奇,甚至油然而生一种探知的乐趣,但他知道自己的乐趣并不出于理解和尊重,而是像想知道两条蛇怎么j_iao配一样的猎奇。

  他不愿意用这种上帝式的审视和观察来打量何遇君。

  也许是我太多心了。他想,男生之间就喜欢开这种没有分寸的玩笑,就像唐宇才前天还说要嫁给他当老婆。

  他想了一整晚,主动帮何遇君找了许多理由,但那时候的他偏偏没想过自己为什么只把何遇君的话当真。很多年后的一天夜里,他梦见了念书的时候,想到当年那个辗转反侧的自己,不禁笑了一笑,随后一种月光似的怅惘笼罩了他。

  七

  孟潜声觉得何遇君很勇敢,更准确地说,他有一腔孤勇,活像武侠小说里的一个侠客。

  何遇君把他拦在路中间,说喜欢他。他听着这几个字,感觉自己变成了大洋中间的一座孤岛,而何遇君是唯一一只落在这孤岛上独啼的鸟。

  如果换成他自己,孟潜声想,他是不会说出来的。就算要说,也该是在十几年后婚宴的碰杯声里,深夜某场淋漓的大醉里,变成响亮的祝贺,和淹没酒嗝里的呓语。

  金红的夕yá-ng给何遇君镀上一层毛茸茸的边,起初他还固执地抿紧唇角,装得无所畏惧,眼泪突然滚出来时,唇线立刻恢复成柔软的弧度。孟潜声说不出心里的感受,他觉得任何语言都难以表达。就像是一粒灰尘,忽然有天,他一直羡慕的太yá-ng对他说:“原来你也会发光啊”,他就发觉自己是颗闪烁的星星了。

  他高兴得不知道要怎么办了,但又怕这高兴只是因为发现自己被人深切地爱着。他嘴上还说着同x_ing恋,心里根本不以为然。就算何遇君是同x_ing恋,那也跟别的同x_ing恋不一样。

  别人是别人,何遇君是何遇君。

  他想让何遇君别再哭了,少年的眼泪简直像烧红了的刀子,切黄油般切化了他的心脏。

  八

  很多年以后,孟潜声回想起刚跟何遇君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仍然觉得那是一场梦,尽管这个人仍然躺在他身边。

  他坚信这世上绝不存在完美无瑕的东西,就像价值连城的和氏璧最终会下落不明一样,他是个坚定的悲观主义者。

  他时常在眷恋的情绪里想起他的母亲。

  她是个富有浪漫气息的女人,相信且钟情这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比如花,比如爱。受到他父亲热烈的追求,她拒绝了其他家境更加优渥的追求者,甚至毅然推掉家里的安排,与自己的家人决裂,孤身嫁给了孟潜声的父亲。在孟潜声还小的时候,她经常讲给他听,孟潜声就像听她讲其他故事书一样安静地听着。她坐几天几夜拥挤的火车回来,身无分文,蓬头垢面,下车时是清晨,天还没有大亮,站台上是茫茫大雾,她却一眼找到了人群里的他父亲。他一个人高马大的青年,手足无措地捧着一束鲜花,仿佛怕手上力度太大把柔弱的植物捏碎,又怕被来往的人群撞坏,只敢轻轻地捧着,不时低头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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