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吠声一路从楼下到楼上,然后气势如虹地杀进了这个鲜花围绕的餐桌旁。见到了老三,那只狗更是叫得震天价响。
老三只好脸上堆着笑:“大哥!”
那只狗——的主人,把沙皮狗拎了起来,抱在怀里,轻轻摩挲,狗立即安静了下来。老三从没见过有人把沙皮狗当贵妇犬那样搂在怀里;大哥有无数条狗,每次他出门都像搭配衣服一样,把不同的狗带在身边,而他的每一条狗都很会叫、每一条爱叫的狗被他抚摸一下都会安静下来。
这让老三毛骨悚然。
苏老大——苏君鸿,是他们兄弟里长得最像父亲的,又因为有了母亲夹杂着的英国血统起作用,五官更加深邃挺立,英俊的嘴角微翘时,毫不费劲就能营造出一种冷酷刻薄的效果。
现在他就是用这样的笑对着老三,眼里却满是温柔怜爱。他的手从沙皮狗上抬起来,轻轻地摸了一下老三的脸,“瘦了呢,又去哪里玩了?”
老三全身起了j-i皮疙瘩,暗中握了握拳头,脸上轻松道:“去爬雪山了。”
苏君鸿点了点头,似乎所有的事情,无论是喝杯咖啡,还是冒着危险爬雪山,都只值得他这个回应。
“父亲没到吗?”老三问道。
苏君鸿还没回答,就看见苏老二跟一个老男人慢慢走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银.行.卡.也.是.和.谐.字.谁.能.告.诉.我.为.什.么....
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苏轼的《留侯论》
然后,下章又是饭局了
第34章 奇怪妄想
苏老爷缓缓走到座位前,目光只在每个儿子的脸上逗留一秒,就失去兴趣似的,转头打量餐厅的环境。
他还不到七十,保养得当,看上去只有50来岁的模样。做了癌细胞切除手术后,那模样也没怎么变,整个人却不由自主地慢了半拍。他知道大事不妙,维持皮囊容易,身体内部的腐烂却是挡不住的。因此,他不得不给自己安排多一倍的行程、约会更多更年轻的女人,尽量不让腐朽有空隙从体内窜出来。
可惜这并不能让他更年轻,而只能让他常常露出焦躁、不耐烦的表情。
苏老爷一来,饭桌立即就变了气氛。老三挺直了腰背,头却垂低了一些。老三和父亲一样的身材高大,但这些年父亲逐渐萎缩了下去,老三只好也把自己缩一缩,假装没有这个事实。
苏老爷见了老三,难得地问了一句,半年没看到你了,一直在大陆吗?
老三用蹩脚的粤语回道,不是,我在新加坡。
苏老爷不再追问,就像儿子一直在地球上这件事就有够无聊的,完全不值得探究。他转而开始评价这餐厅的装潢,称赞这里环境雅致。苏老二立即打了j-i血,滔滔不绝地诉说餐厅的理念,又说主理厨房的是个米其林二星主厨,现在名气如r.ì中天,他费了多少劲才把他找来。
苏老二说得热火朝天,老三心里却忐忑之极。他跟两哥哥不同,在集团里没有职位,父亲对他也不太上心,平时要正式约见父亲谈事,简直难如登天。他在新加坡这半年,已经好几次把咖啡馆的提案j_iao给父亲和大哥,却从没有得过正式回应。
他知道明年的财政预算就要开始做了,无论如何,他必须借这次聚餐的机会,向父亲争取足够的资金。
老三不停地看向电梯的方向——阿达会不会改变主意,突然出现在门口?想起那天阿达生气离去的模样,老三就觉得希望渺茫。阿达是个爽直的人,要是答应就会答应了,哪里会戏剧x_ing地杀上来,然后深情地说:“三儿,我舍不得你啦,以后我们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你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叫我打谁就打谁……”
老三脑子里胡乱开着挂,觉得又好笑又悲伤。阿达不会再理他了,说不好,以后都不想再看见他了吧?
老三心烦意乱,听苏老二还在吹嘘那主厨,忍不住怼道:“这主厨大概是太红了,没时间管他的客人吃些什么,”他在楼下酒廊见到餐厅给客人奉上的食物,嘲道:“他确定客人想在人均1000的餐厅,吃j-i蛋仔夹花椒冰淇淋?”
这话一出,席上顿时静默了。苏老二瞪着老三,连一直专心致志地摸着狗的苏君鸿,都抬起头来,嘴角露出了冷笑。
苏老二怒极,他做了许多家高级餐厅,成绩斐然,哪里轮到这没出息的弟弟找茬?!但他不能表现出怒色,他可是专业的啊。“阿泽,你没出来做过事,不懂高级餐厅。现在的趋势,就是食物本地化,要用新鲜的方式和搭配,重新包装大家熟悉的食物。这是食物的本土革命,媒体都喜欢这一套……”
老三不等他说完,就接着道:“这里什么东西是本土?花椒是新界种的,还是n_ai牛是你养的?你的蛋都是从大陆过来的吧!唯一本土的,就是j-i蛋仔这个名字,但外面卖j-i蛋仔的档口都玩出花了,人家放松露和牛,不过卖30块一个。就算只是为了噱头,也得用点心呀。”
苏老二脸上挂不住,“我们能跟路边摊比吗?”
苏君鸿这时慢悠悠地c-h-ā嘴:“不管是不是噱头,有效果就好。这餐厅开业不到半年,上座率80%,做得很不错了。”
苏老二有了大哥的撑腰,立马顺着杆子道:“很不错了。理念用来塞别人嘴,利润才是吞自己肚子里的。你花钱的本事很厉害,赚钱还要学学啊。”
老三本来就是随口宣泄情绪,听苏老二这么说,就跟他辩论道:“那我们说赚钱。二哥,你的餐厅赚了多少钱?利润能到成本的5%不?”
苏老二脸一红,高级餐厅成本很高,基本上食物是不赚钱的,大多只能靠卖酒水。“利润不能只看账面,”他立即辩驳,“回报是各种方式的,声誉、人才都是很值钱的东西。”
老三不说话,只是冷冷一笑。
苏老二更是愤怒,嘲道:“那你想做的咖啡馆能赚钱?20块钱一杯咖啡,卖1000杯能赚个一万来块了,回报率是蛮高的啊。”
没有了阿达这个筹码,老三知道自己的提案没什么说服力,但这时候只能硬着头皮,“我想做的不是卖咖啡,是卖最适合城市的饮食方式,除了咖啡,会有好的食物——好的食物,用合理的价格来卖。”
苏老二嗤之以鼻:“合理的价格?真是食饭不知米贵啊,不过三明治蛋糕这些小玩意,找个工厂搞出来,是不用几个钱。”
老三认真道:“我不找工厂,我要做,就找亚洲最好的厨师。”
饭桌上安静了。全部人看着老三,似乎不懂得要用什么体面的表情,才能应对这种奇怪的妄想。
最后是苏老爷发话了。他用一贯缓慢又不耐的语气道:“想法很好,不过做事要脚踏实地,光想没有用。”
老三又是尴尬又是丧气。
苏老爷不想再谈这种没谱的事,他时间有限,要用仅剩的人生去获取更多的东西、更多的享受。于是他看着花团锦簇的饭桌,问道:“老二,吃的怎么没上来?”
苏老二这才发现厨房出奇的慢,于是对服务员黑脸,“今天厨房忙不过来吗?快上菜!”
不到一分钟,他们的amuse bouche就摆上了桌。厨房也争气,大概是知道烂大街的创意j-i蛋仔是上不了台面的,给他们送上了完全不同的菜。
第一样小吃是个绿色的小卷,翠生生地躺在了装满了碎石子的木盒里。“碎石子”能看出是坚果粒,那一卷颜色清新、光泽润亮的东西,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老三一点胃口都没有,只想饭局快点结束。他无聊地用叉子戳了戳那个卷,然后随意地放进嘴里。
牙齿咬断了食物的肌理、味道在口舌间扩散开的那一刻,老三整个人都怔住了。首先是辛辣的酒味和姜味,然后很快被绵厚的甜味缓和了,以为就这么结束时,一股水果的清新和酸味升腾而起,带着水产的鲜。
一个剪了寸头的女服务员,用明朗愉快的声音介绍道:“这是47度的椰子酒腌制的青木瓜,刨成长卷,裹了姜粉和银鱼粉,底下垫的是蜂蜜辣椒粉烤夏威夷果。各位可以看见卷里夹着的红色果r_ou_,在本港很少见到,是——”
老三接口:“罗望子糖。”
服务员有点惊讶地笑了起来:“三少爷真是见多识广,这是南洋的特产,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东西,在厨房偷吃了一口,单吃也很好味啊。”
老三何止知道,简直就是熟悉得不得了!椰子酒冰糖腌青木瓜是他最爱的下酒菜,阿达知道他喜欢吃,在小屋的冰箱里是常备品。罗望子糖在村子的杂货店有卖,一把五毛钱,吃起来又酸又辣又甜,果r_ou_绵软夹着粒粒的砂糖,温柔而热烈,他没事就嚼嚼提神。
这食物和滋味如此熟悉,就如同那大太yá-ng下的树荫、衣服上椰子皂的气味、火蚁爬在芒果树上的列队,连接着一个个懒散的下午……
第二样小吃也上来了。服务员继续用活泼的语调说:“这两样食材在法餐厅也很少见,炸过的猪皮,抹上自制的桃子酱,上面是咸蛋黄和韭菜。这韭菜真的很新鲜哦,十分钟前还在土里呢——大厨做的所有蔬菜,都是从菜园里连着土带回来的。”
老三如遭雷击!虽然跟他以前吃过的版本完全不同,但还有哪个厨师敢在高级餐厅里做猪皮韭菜?!
老三猛的站了起来。
席上的人吃了一惊,苏老二皱眉:“干什么?你妈妈没教过你,在饭桌上不要动作太大?”
老三心不在焉道:“我要撒尿!小姐姐,你们厨房在哪里?”
服务员“噗嗤”一笑,“厕所在左边,厨房在右边。你是要去哪里?”
老三没回答,也没来得及道谢,拔腿就往厨房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