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 作者:戴林间(上)【完结】(13)

2019-06-09  作者|标签:戴林间

  我惊恐地说不出话。

  她锲而不舍地一遍遍说着,手指张开,死死箍住我的肩头,嘴里反复念着:

  “知道吗?知道吗?要听我的话!”

  骨头和皮r_ou_疼得钻心,我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权作答应。

  黑暗里,我感觉到她抹干了脸上的泪水,欢喜地起身走出去,又忽然回来,摸了摸我的头,要我早点睡,休息好。

  我睁眼到天亮。

  我被家里的硝烟搞得身心俱疲,孟先生的成绩忽然一落千丈。大家都十分疑惑,老师只能归结于他频繁请假缺课,我也是到这时才后知后觉,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十月天气转凉,孟先生又有三天没来上课。我在数学课上琢磨好了对策:下课就去公用电话那儿给我妈打个电话说要去图书馆,放学就可以去孟家看看。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孟先生背着书包的身影经过窗外,但却与教室的方向截然相反。我立刻站起来,在老师诧异的目光里撒了个谎,说不舒服,得到准许后匆匆跑出去。

  我掉在他后面一大截,跟着他穿过学校里的小路,走到后门附近的围墙那里。这里有一小截围墙塌了很多年,背后是一座小山丘,山丘的凹洼处是一方常年积雨形成的池塘。

  平时很少有学生会走这里,只有学校组织野炊时,会从后门出去。我看见他翻过了碎砖堆砌的围墙,爬上小丘,也许是四周太安静了,他冷不丁转过头来。

  “小獾?”

  我差点被吓得摔个跟头。

  然而他这一回头,我连问他为什么不进教室上课都忘了,脱口道:“你脸怎么了?”

  孟先生冲我摆了摆手:“快回去上课。”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他身边:“你要去哪儿?是不是你爸又打你了?”

  “我逃学啊。”

  他一笑,只抬起了没受伤的那半边嘴角。说完继续往外走,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疼不疼?你爸又喝酒了?你怎么请了这么久的假,我都要去你家看你了……”

  孟先生越走越快,我只好抓住他的胳膊:“你爸为什么总喝酒?”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

  池塘边上阒寂无声,风吹动芦苇和野C_ào的声音全然鼓噪着耳朵。最近没有下雨,C_ào地干燥,池塘的边界也缩小了,露出浅色的一圈s-hi泥,深色的水越发油亮浓稠,几乎熬成了一个小小的沼泽。

  孟先生躺在C_ào地上,语文书盖在脸上,书包扔得远远的。

  “我要睡觉。”

  他二十分钟前说。

  当然,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是二十分钟——我没有手表,时间这个骗子,只要不盯着它就永远不说实话,也许早已过了二十分钟,也许还远远不到。我默不作声地坐在他几步外的地上,忠心耿耿地守着他。

  “你睡着了吗?”

  我小声问他。

  他不回答。

  我手脚并用地挪到他身边,俯下上半身,想偷偷看一眼他是不是在装睡。鼻子马上就要碰到他的语文书时,我放在他脑袋旁的手被握住了。

  “别看我。”孟先生闷声说。

  我立刻打消了非看他一眼不可的念头。

  他的声音瓮声瓮气的,或许哭了也说不定。一想到孟先生可能哭了,我简直手足无措。

  上一次见到他哭,还是他母亲快要过世那次。那副情景直到现在仍还清晰地烙在我脑海里,我一想起孟先生坐在医院的椅子上落泪,就喘不上气,被绝望牢牢地扼住了喉咙。

  我只能眼睁睁地目送他母亲一点一点地死去,除了睁大眼睛将她痛苦万分的姿态看得更为清楚之外,别无他法。

  我只好轻声问他:“你爸为什么又打你啊。”

  “他那天喝醉了,在家摔东西。把我妈的相框打碎了。”孟先生说,“我骂了他。”

  那相框我知道。不过一本书那么大的玻璃相框,立在孟先生卧室的五斗柜上。除此之外,那个家里已经没有任何有关他母亲的痕迹遗存了。

  我握了握他的手,说:“骂得好。”

  他似乎闷声笑了笑,我听不清,但被这笑声沁得喉头一热,仿佛灌了一碗生辣的糖水。

  那天下午有数学考试,我没参加,连书包都没回教室取,跟孟先生撒了谎,得以送他回家。

  丁阿姨来开的门,屋里没点灯,y-in沉沉的,空气里浮动着酒j.īng_的气味。一把暗沉的声音响起:“你还回来干什么?我家装不下你。”

  我脊背上的肌r_ou_突兀地一跳,像挨了一鞭子。

  丁阿姨说:“你也来了啊。”

  那个声音问:“谁来了?”

  “老何的小孩儿。”

  脚步声比心跳还要低沉,一个高大的人影从饭厅出来:“老师让你送孟潜声回来吗?”

  我总不能说自己逃了学,只能迟疑地点点头。

  孟叔叔倒像很高兴似的:“老师也管不了他了?”

  我这才明白过来,辩解道:“不是!孟叔叔,老师没有说……”

  “我都知道。”他打断了我,眼睛亮得像两簇小小的鬼火,“我自己的儿子什么德行,我还能不知道么?”

  丁阿姨几乎像个男人的高大身躯还立在门后,明显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孟先生已经迈进了门,转头冲我笑了笑:“行了,谢谢你。你早点回去吧。”

  我不仅没放开他,反而还把他的手攥得更紧了。孟叔叔和丁阿姨一左一右地盯着我们,像勾魂的无常,只等我放开孟先生,他们就立刻架上他,拖到那黑黢黢冷冰冰的地府里去。我顿时毛骨悚然,又冷又s-hi的手拽着孟先生,像五根不断融化的碎冰疙瘩。

  “你、你还没吃晚饭呢。”我挣扎着说。

  丁阿姨露出一个尖牙利齿的笑容:“我今天包饺子哪!”

  “快回家吧,天都要黑了。”孟叔叔说。

  我说:“你明天要来上课,明天有考试,学校领导还要来检查,老师说了,谁要是不去,要追究的。”

  孟先生疑惑了一刹,旋即露出一个笑容:“好。明天见。”

  “明天见。”

  我盼望着他再跟我说些什么,但什么也没有,只能失魂落魄地看着,那扇厚重的大门“砰”地关上,趾高气扬地甩了我一个乌黑的耳光。

  我舍不得走,一直站在门口发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听见有人从楼上下来,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第二天当然没有什么考试和检查,相反,我因为无故缺席考试,被班主任知道,立刻就向我父母反映了。我妈没有想到我居然让她颜面扫地,放学回家我就挨了顿打。

  长大挨打的坏处就在于不能随便躲,父母也不会担心孩子太小打坏,可以无所忌惮地发泄怒火了。因此挨完打的我在家躺了整整两天,幸好是周末,也不用请假,最重要的是不用费尽心机地向孟先生隐瞒。

  礼拜一在学校,我全身勉勉强强已经不那么疼了,只是上下楼梯还是不自在。我们当时的教室在四楼,孟先生看我龇牙咧嘴地下楼,问怎么了,我说在家摔了一跤,他一面笑,一面弯下腰说要背我,让我伏到他背上。

  我顾及面子,当然没好意思答应,非常有男子气概地拒绝了,只扶着他的手下楼。

  那只手是很热的,和我的手叠在一起,因为受力而紧握,摩擦到后面,我的掌心几乎有些发痛,皮都要磨开了似的,还舍不得放开,巴不得真的把皮磨破,血和r_ou_都搅在一起,融为一体才好。

  那时候当然不懂什么叫冲冠一怒为红颜,但我稀里糊涂地“惨遭毒打为红颜”,多少也算能沾一沾情种的边吧。

第11章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开窍开得特别晚,身边同学胆子大的已经偷偷摸摸拉小手了,我还只会放学偷偷摸摸去街机厅玩两把,租两盘VCD的港片回家看,j_iao流最多的异x_ing除了我妈,只有街机厅的老板娘。

  “老板娘,吃币了!”

  一般叫不来人,只需要“哐哐”拍两下机器,老板娘就不知道从哪个烟雾缭绕的角落跳出来:

  “我来我来!你别给我拍坏了!”

  每次总是那几个男生围在旁边眼馋,我嫌他们烦,就把剩下的游戏币全给了孟先生。

  孟先生还提着我的书包,说:“我不会,浪费了。”

  孟家并不困窘,但孟叔叔从不给他零花钱,每次来他都只看我玩。我让他坐在我的位置上,投了两个币进去:“没事,我教你。”

  一群挂着鼻涕的小屁孩围在我们旁边,还有几个其他学校的学生,此起彼伏一片的叹息和跺脚声。

  有人懊恼道:“他不会玩啊,浪费币。”

  我一下子火了:“我乐意!花我的钱,管得着吗你!”转过去一搂孟先生的肩膀,“别理他们,烦人。”

  孟先生只是笑。

  我从小就知道,孟先生比我聪明多了。没过几回,他比我这个当师父的还厉害了,每次一坐上去,就有一群人围着看他玩,我只负责帮他提着书包,顺便掏钱。

  从前大院里的几个孩子都陆陆续续散了,只有徐苗还跟我们一个学校,但也不在一个班。有回我看见他和我们班上一个姑娘偷偷牵手,就问他:“亲过嘴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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