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完了,孟先生一言不发,小小的卧室里登时静得像被温水灌满的柜子,连气泡爆裂的声音都不见。
他盖上药瓶的盖子,把褐黄的棉签扔进角落的垃圾桶。垃圾桶张嘴再合上的声音在这房间里大得惊心。
我突然发觉自己近乎痴迷地爱着这沉默。
“你看我。”我说。
孟先生掀起眼皮,眼睛里像盖了两块薄脆的玻璃:“看什么?肿成猪头了。”
我在他的书桌边上靠了太久,桌沿硬直的棱角抵得后腰下面的那块骨头阵阵酸软的疼。我平视着他,那张脸的右半因为挨近闷青色的窗帘而笼着淡淡的青光,是埋在芭蕉叶底的碎白瓷的颜色。
我凑上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药油呛鼻,他眼皮上那对蝴蝶忽然骄矜地扇了扇翅子。我捉到他后颈温热的皮肤,注视着那双乌沉沉的眼珠。
眼珠子里映出两个雪亮的小人,他温驯地前倾下巴,好让我轻而易举地吻到唇上。
嘴唇与舌齿的温度远不如想象中疯烫,温得过于绵腻,还蛰伏着不易察觉的粗糙凉意,像一盆只能眼睁睁看着冷却下去的炭火。
作者有话说:
高中部分终于结束啦。
第28章
为了那姓宣的女人——医院里见过的那个,事后我知道她果然是我爸在外面养着的人——个把月的功夫,我妈统共瘦了二十来斤,原本将翡翠手镯戴成紧箍咒的丰腴手腕如今也细得显出了丁点儿棱角。人好歹是瘦得能看出腰是腰、背是背了,却凭空老了一截,没有r_ou_撑起来,周身的皮只能松垮垮地披在骨架上,被风一吹,晃晃悠悠地添了几道褶皱。这一切变化不是我明察秋毫,而要归功于她r.ì夜在我跟前哭闹。她拉着我一哭就是两个钟头,不许我做旁的事,连多动一动也不能,那样显得我心不在焉。我觉得她将我看作了我爸的泥像,但这泥像却比正主来得好,单凭这份逆来顺受就别无二家。她哭得到位,我也只得尽职尽责地将自己装点成莲台座上的端庄模样,受着这一点虔诚的眼泪。
捅破窗户纸后,我爸索x_ing明目张胆地不回来住了。我妈使尽浑身解数,发动舅舅姨妈们齐上阵,大伙儿拖家带口喜气洋洋地来到家里,提来小山那么高的葵花子、南瓜子、西瓜子还有桃酥,劝得我妈战火重燃,闯到我爸公司里轰轰烈烈大闹一场。
那时候已经到了四月份,我爸一个电话打到班主任那里,说申请让我住校。五月的最后几天,学校完全放假,让我们休整备考。我白天和孟先生到图书馆去,晚上坐在卧室里对着墙壁发呆,客厅里的争吵声蛮横地从门缝里塞进来。从争吵中,我听见一点儿风声,由我妈这么一闹,姓宣的女人带着我那个五岁的妹妹搬到了省北的直辖市,大概打算彻底不再回来了。
我妈出师大捷,赶走了眼中钉的狐狸j.īng_,然而还是不见我爸回家。借着吵架耽误我学习的由头,他独自住在那套紧邻公司的商区公寓里。我妈疑心他又搞金屋藏娇的把戏,暗中尾随,一次将帮忙煮饭打扫卫生的小保姆错认成他新养的女人,不由分说把那小姑娘打得头破血流,我爸连夜将小保姆送到医院去——头上缝了三针。
小保姆刚刚二十岁,从农村出来,不惯城里油滑尖刻的那一套,不知道该把这狰狞的伤口当做敲竹杠的厚实本钱,连报警都没想到,只拿了我爸多给的两个月工资,哭哭啼啼地走了。
这回我爸终于勃然大怒,扬言要“跟这个泼妇离婚”。这话在先前我妈大闹公司的时候就说过不止一回,吓坏了舅舅姨妈们一大家子,先后到我家里来劝,一连磨了几个晚上,才让我爸将“离婚”两个字勉强咽了回去。我妈一会儿嚎啕大哭,一会儿到厨房拿了菜刀出来,跳着脚要自杀,要我爸跟她一起死,可把舅舅姨妈们忙得满头大汗。
这事我是不知道的,当时住在学校里,全然不闻一点风声。之后小姨说给我听的时候,脸上挂着一派餍足的笑意,“唾”地吐掉瓜子皮,却没发现仍有一点白渣固执地黏在唇角上,随着嘴唇翻动时隐时现。
“跟你说,小姨可是头号大功臣,全亏我帮着把你妈劝下来的,幸好有我在,要不然啊……”
然而这回谁都劝不动了,我爸恶其余胥,光是看到我妈的娘家人都双眼通红,牙关咬得咯吱作响。
于是我妈亲自领着我上我爸公司去。
我很少去我爸的公司,准确来说,这么多年不超过五次。一个原因是我爸经常出差,办公室里不见人;另一个则是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在电话里说,而非要去公司见他不可的。
那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公司里人不多,除了个别加班的办公室里灯还亮着。我跟我妈经过一楼大厅,前台姑娘一瞧清她,旋即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她是个脊背瘦长,妆容细致的姑娘,即使摆出这样的表情依旧赏心悦目。瞥见我的目光,她疑惑地皱了皱鼻子,立刻掉过头去,佯装翻看手里的文件夹。
我爸的办公室里灯光明亮,我妈推门进去,走到那张锃亮的实木办公桌边,期间他都毫无反应。她压抑着怒火叫他,喉咙里发出动物攻击之前示威恐吓的嘶嘶声,但他充耳不闻。她只好拿出看家本领,我抢先一步关紧了办公室的门。听见声响,我爸抬起头来,似乎才注意到我也来了,脸色板得更难看,五官像被胶水糊住了,将厚厚的文件一摔,厉声质问我妈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又叫我回家看书复习。
我妈让我坐在会客的沙发上,要我“亲眼看看你爸多不要脸,你妈我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
我立在原地,手还按在金属的门把手上,不知道听谁的才好。不过他们已经顾不上我到底是回家还是坐下了,隔着办公桌痛快地对骂起来。整整一个钟头,挟裹着雷霆怒火的指责与诅咒挤压得偌大的办公室几乎变形,他们骂过的话总是在十分钟后又开始重复,如同一条剧毒的没有尽头的衔尾蛇。
我打开门走了出去,不忘替他们重新掩上门。里间的谩骂没有因我的中途离席而有哪怕一秒的中止。我也为此舒了一口气,庆幸自己不必背上类似无故旷课的负罪感。
高考就在越来越长的白天里那样平淡无奇地过去了,比被太yá-ng晒得发温的白水还要缺盐少味,我只记得天气热得像一潭死水。
考试前大家雄心勃勃地说好了要撕书,要一起吃饭,要痛快地喝酒喝到天亮,瞒着家里人一起出去旅游,要给没有谈恋爱的介绍男女朋友,没有喝酒却说了醉话,考完试之后酒醒了,醉话也就变成了昨夜的旧梦,没有人会想去重拾。
我坐车到孟先生考试的学校去找他,不知道为什么,这天格外得堵车,我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夕光斜喷,灌了满街朱红的浆汁。学校前门大开,空无一人,橘红的光倾在地上,没有一只脚去踩,竟无端地寂寥起来,像个揽镜自照为自己年华消逝的忧郁女人。一点橘红的晚风从门内卷过来,在我脸上打了个旋儿,踉踉跄跄地冲向不远处小河边的柳树,媚嫩的柳枝为这莽撞慌了神,惊叫着四散开去,露出一个人坐在桥边的背影。
那一幕的景象到现在我还很清楚。我记得自己蹑手蹑脚地走了整整三十四步,刚好停在了孟先生背后。他垂着脖子,似乎一直在望着白沫漂浮的河水发呆。血红的光线下,黑T恤透着沉郁的绛紫色,金白的脖颈往上,在我的视线里只探出半个头的左耳饱吸了夕yá-ng纯艳的光,我禁不住这沉默的蛊惑,低头亲了一口那近乎剔透的耳尖。
他被这突然的x_ingS_āo扰吓得不轻,转头就要揍人,发现是我,气得推了一把,颧骨下一片薄红,不知道是难为情还是落r.ì溅上的飞光。
我们背着空d_àngd_àng的书包沿路一直走,也不问要往什么地方去,只觉得今天是个该走一走的r.ì子。
经过两栋楼房之间的一条小巷子,我忽然心里一动,伸手将他推了进去。那时候暮光只剩西方远远的一抹,新鲜的夜色肆意乱涌,楼房里家家户户投出的方形灯光满是酒足饭饱之后安闲的油腻气味。孟先生被我抵在墙壁上,起先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后来逐渐看不见了,就把一条手臂搭在我肩上,捏起了我的后颈r_ou_。
“干什么?”
我扶着他的腮,琢磨了一阵:“我早就想试试把你堵在巷子里亲是什么感觉了。”
他的脸皮也是r.ì渐疯长,听了也不害臊,拉近我贴着他站稳,鼻尖在我脸上懒洋洋地一通乱蹭,笑道:“你从哪儿学的?”
那气息吹在脸上,烫得我有点睁不开眼。正要张嘴说话,略微有点凉的东西就贴了上来,紧跟着另一个同样柔软却热得多的东西碰到了牙齿上。
是夏天早夜的味道。
高考之前为填志愿的事我还发了一阵愁,但因为我妈正忙着和我爸斗智斗勇打消他的离婚念头,疏忽了对我的钳制,我偷偷填了政大,没有报本地的学校,只在事后通知了我爸一声。我爸照旧“行行好好”地答应,就算定下来了。我妈后知后觉,抓着我声嘶力竭地大骂了一通,但到底为时已晚,也只好作罢。之后高考放榜,我和前几次摸底相比考得平平,念政法之类的王牌专业眼看无望,但好在能有惊无险地跨过政大的校门。
孟先生确实卯足了一口气存心要跟他爹叫板,末了果真被贸大的金融录取,高居红榜,羡煞全校一片人,也断了孟叔叔最后一线“等他考不上落榜好去当兵”的念想。关庭高三一整年起早贪黑,也算天道酬勤,挤进了贸大的大门,虽然是被一脚踢进了最冷门的哲学。她抽抽噎噎地跟她爹诉苦,正为掌上明珠终于光宗耀祖考上名校而扬眉吐气的关叔叔眉头一皱,表示他自有门道,只管放心去读。关庭对她爸的神通广大毫不怀疑,立刻云收雨霁,欢天喜地地四处约饭开酒了。
最后我被录到了政大的汉语言文学。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爸难得没有出去,端坐在沙发上举着那张封皮上金字灿灿地印着政大校名和校徽的通知书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