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我有记忆以来,就住在有个院落的瓦房里。
家里不富裕,爹爹在村口的寺庙设了个学堂,专门教导启蒙的孩童。
娘则待在家里,每天总是一针一针的刺绣,贴补家用。她绣的东西,连年纪不大的我,都看的出来好极了。
花鸟走兽、山川景致,无一不活、不灵动。因此,村中的妇女每每遇到女儿要出嫁时,都带些铜板请娘帮忙绣些嫁妆。
奶奶早死,而爷爷则在我还只有五岁的时候去世。他在我心中留下的影子并不深刻,只依稀记得,每当我在家门口的榕树下跟人斗蟋蟀时,他就捡了张椅子坐在门口,静静瞅着我玩。
爷爷的眼神虽然像是看着我,但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我回过头看他时,总是发现,他是在透过我看着别的东西。
那时我不知是什么,后来想起来,应该是一种最深沈的挂念和忧伤。
他在挂念谁?在想谁?我不知道。
爷爷去世后,咱家人丁越显单薄,我是家中的开心果,也是爹娘的心头肉。
爹爹严肃,对我动辄便以孔孟之道教训,但是若发现我有什么想要的,嘴里不说要买,但往往没几天,我就会发现东西放在我的房里;娘端庄大度,喜怒不形于色,但不管手上要忙的绣件有多少,一得空就替我缝衣服、鞋子,深怕我不够穿不够用。
但有一件事,我深知他们不喜欢,那就是出门上街。
我问过娘这是为什么,她坐在绣房里,绣着百鸟朝凤,轻声答道:
“人言可畏。”
小小年纪的我,哪懂那是什么意思。
但偷偷上了几次街,村里的人看到我,脸上的古怪神色总让我觉得像心里的一根刺,刺的我难受,这让我知道,咱们左家在这小村里,是不受欢迎的。
就这样反覆了几次,我不去了。待在离村子有几里的家中,和附近啥事也不懂的农家孩子玩玩,都比到村里去好。
我喜欢爬上家门外的大榕树,坐在枝叶之间,想像天地的尽头是什么。
随着我年岁渐长,爹不到学堂去的时候,便拿着四书五经教我念。他虽爱我唸书,但是一谈到科举,便皱眉。
“做官不是好事。别人家总是要求孩子好好唸书,考个功名,光耀门楣。我不求这些,我只要你行的正、坐的稳,绝不可违背先圣先贤的道理。”
“为什么?我念史书,多少人为了荣华富贵挤破了头,爹却说做官不好?”我嘟着嘴回道。八成是爹没做过官,一生不过是个教书的夫子,所以才不知道荣华富贵的好处吧!
爹额上的皱纹更深,叹了口气。
“荣华富贵有什么好?人只要放下廉耻,又有什么得不到的?但一旦做下去,便是受千万人唾弃,连史册上都要写着污名。隐樵,你千万要记住爹的话,别望着去官场里淌浑水,了解吗?”
“是,爹。”我明着应,暗地里吐吐舌头。
我到村里时,听到人说,自从推翻暴君,新皇上任快要两年,贴皇榜广纳天下贤才,每个自忖肚里有些才学的莫不摩拳擦掌,偏我左家将官场视作洪水猛兽,还真是奇了。
爹愿意一辈子在这当个教书的夫子,但我左隐樵可不愿。
约莫是我七岁的时候,左家发生了些事。
先是三月过了没多久,爹替我取了个学名,叫“廉”。
这又好笑了,不要我做官,取个廉字又是为何?后来我才想,爹或许早看出我一心渴求功名,就算现在拦的住我,他百年之后我照样飞了出去,所以希望至少不要为了利益抛弃廉耻吧!
我不像以往一样天天窝在外头的榕树上。我坐在房里,地上堆着比我人还高的书籍。
同龄的孩子看到学堂就生厌,但我不是,我一本又一本的看,这些东西,就像个阶梯,也像我童年的大榕树,即将带我出这个穷乡僻壤。
接近岁末,天气渐渐阴冷时,左家来了不速之客。
这位不速之客,是我先发现到的。
我唸书唸的累,一时兴起,便又爬到了树上稳稳坐着。接着,我听到喀登喀登的马蹄和车轮声,便钻出树丛往下看,一辆马车停在我家门口。
这激起了我的好奇和兴奋,除了这村里的人,我还没见过外地来拜访的旅客呢!
这位客人下了马车,我才瞧清他一身儒服,质料精美,显然是位富家公子。我把头更伸出树丛,想看清楚。
那位客人要马夫先回去后,便站在我家门口,脚步犹疑,似乎无法下定决心进去。
来都来了,又为什么不进去?我打算缩回树丛,从另一边爬下去,装作刚回家门的样子。
怎知,我才一缩,树叶发出的沙沙声便引的客人抬起头看我,一脸惊讶。
“你……”
我这才看清楚了客人的脸庞。他惊讶,我的惊讶也不逊于他。
他的长相清俊,但是看着我的一双眸子里,居然不是中原人的黑色。深蓝中带着浅蓝,在阳光照射下,有时又会略过一抹绿。
这样的眼睛,看的到东西吗?
偏偏除了眼睛外,他的轮廓又活脱脱是个汉人的模样。
“你……是大哥的孩子?”客人的声音颤抖,对我伸出手。“来,下来,让我看看。”
我皱眉,爬了回去。我天生是个多疑的孩子,改不了。
客人的脸上有着失望,接着又微笑。
“也对,你真是聪明,知道不可以随便听信陌生人的话。”
他看了看我,又看看屋内,终于下定决心。
“我先进屋去拜访你爹。”
他踏进了我家,我又端坐在树上好一会,等归鸟飞过夕霞,才慢吞吞的下了树。
一进屋,见娘红着眼眶坐在桌旁。
“娘,孩儿回来了。”
娘听到我的声音,惊的擦去眼泪,她一向不怒也不哭的,今天这样还真是难得。
“隐樵,怎么现在才回来?家里来了客人。”
“嗯。谁?”
娘的回答顿了下。
“……你叔叔。”
亲的?我还以为咱们左家一脉单传。不过他眼睛像个胡人呢……我听娘的话,进了内堂,而娘哭过后,却又挂着笑容去厨房张罗饭菜。
还没进内堂,便听得一个陌生的声音。
“爹……爹……”
哭的肝肠寸断,我从窗櫑望了进去,刚刚守在门口的客人,此时跪在爷爷的灵位前,不停的磕头叩首,仿佛想把自己的头给磕破。
站在一旁的爹拉住他,不让他伤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