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遥阖上眼睛轻摇了摇头,懒得理红衣女子的这番胡言,只是转而问道:“那生死簿上,有没有记录这杨思尘是如何过世的。”
“还能是怎么过世的?”女子撅了撅嘴,“年逾古稀,不是病死便是老死。”
“嗯......”南遥若有所思地轻应了一声,此刻那铁链又移动了起来,他咬着唇忍了片刻,又对那女子说道:“天大约也晚了吧,你该回了,黑水湖总要有人看着。”
那女子闻言,眼神一阵暗淡:“南遥,你是在这y-in牢中待得太久,都数不清时日了吧,现在的时辰还早得很呢。”
南遥低头,淡淡道:“是吗?”
女子用力点点头,带着憧憬说道:“这时人间应该是夏虫和鸣,阳光正好。南遥,等你受够苦刑转世后一定要多看一看。”这女子因生前交恶太多,早就失去了转生的资格,那些人间风景她再也看不得,只能守着一片寸Cao不生的黑水湖,为了看着不那样沉闷穿上一身艳艳红衣自欺欺人。此时,她却把自己所有的美好的希望寄托在仍在y-in牢服刑的南遥身上。
南遥怎会不知这女子的心思,微笑应道:“好。”
但南遥虽如此应着,却早已记不得自己在这y-in牢中待了多久了,时间于他而言不过就像是这墙壁上悄悄滑落在地的水滴,可有可无。
但与南遥不同的是,阳界凡间,老魁却深深希望这日子过得越慢越好。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重逢
不知何时起,徐子相已经添上了腿痛的毛病。
老魁见他疼痛难忍,便时常将他的腿扳到自己的膝上搂着,令他好受些。刚开始时,徐子相自然不愿,觉得这样的姿势无比怪异,但时候长了便也不再推脱了,即便从未说出口,他也不得不承认腿被老魁这样搂着极为舒服。
徐安的娘亲早在多年前便过世了,徐安也在徐子相的催促下独自出去闯荡,据说他在外识了些志同道合的友人,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如此,徐子相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平日无事便潜心研究起了古人之言,尤其对那本《西昆集》极为痴迷。
自徐安走后,老魁来看徐子相的次数便多了起来,而且一待便是一天,赶都赶不走,常将徐子相的双腿抱在膝上,不言也不语。
徐子相倒也不常理他,手捧《西昆集》有滋有味地看着,有时候看得眼睛花了,便要老魁给他读,而读着读着,精力不济的徐子相便睡过去了。
老魁这时便停下,望着徐子相的睡脸发呆,幻想着自己与他同生同死的故事。有时候想得远了,老魁便暗自笑笑收回心绪,低头随便翻翻手上的《西昆集》。
这书中的不少地方都被徐子相作了注,有些残章断句也被他补写,老魁随手翻时却望见一副对子。这对子的上联是原本就在书中印着的,写道:红巾翠袖笑看千家风月,下联则是徐子相后添上去的,笔锋遒劲地写道:青梅煮酒独揽万古乾坤。
老魁一怔,望着这气势开阔下联陷入了沉思。
从上一世开始,这人便有济世之志。彼时他是太子伴读,将兵法谋略讲与当时的太子韩荣轩听,希望他能成为一代明君,□□定国坐镇江山。
但当时一心只想着占有他的韩荣轩听不进去那些枯燥无聊的兵法,要么是出宫赌博,要么是带着南遥捉兔子去,而最常做的却还是捆了他扔进自己的寝宫里。
所以韩荣轩到底是负了他的期望,连死守江山都做不到,最终成了一个昏庸无道的亡国之君。
而今生的徐子相出身微寒,又是亲眼目睹了北梁王朝的覆灭,眼看关外铁蹄践踏繁华京城,留下一路血迹而无能为力。乱世之后,他倒也看开了,只幽居在五巷口,安静过他的生活,心中一片广阔尽数付诸笔端,直至今日。
老魁默念了两遍那副对子,悄声向熟睡的徐子相责道:“你这人怎么这么自私?万古乾坤就只想着独揽,从来都没有想过与我一起?”
徐子相不答,只是睡得沉,睡得安然,不知烟火纷乱,只知随遇而安。
几年后,直至徐子相生命的尽头,老魁也没同他捅破那一层窗户纸。
徐子相最后眼不能视、口不能言,是老魁握着他的手眼见他从这纷杂人世渐渐抽离。也不知徐子相最后是否有惧怕,是否忆起很久以前,阳光下的白得晃眼玉石阶,他一身白衣立于殿上俯瞰群臣的肃然模样。
再后来,老魁瞒着徐安,并没有将徐子相的尸首与他娘亲的合葬在一处,那里只放了徐子相生前的一些衣物用品。徐子相的尸首则连同那本《西昆集》一起,被老魁用一把火烧掉了,火光熊熊,犹如涅槃的凤凰,只是热烈过后,仅留下了一片灰烬。
那一把骨灰,被老魁洒在了山外的一条河流中,随着河水流走。老魁觉得,徐子相不适合安枕在污秽黄土中,他属于这浩浩人世间,是清风明月,是秋雨春雷,是世间万物。
此后,老魁再次回到了武当山的石洞中,只是这里不会再有叽叽喳喳凿开石头的林江宇,不会再有燃着一盏鬼火与他攀谈的南遥,连那只陪了他许久的蟋蟀都已经不在。老魁将石洞门口又用石块堵上了,再有人发现他,已不知是何年何月。
之后又是许多年,武当山的另一处,武当剑观的那个用刀老者于藏书阁中殁了。然而也不知知否是天意,同是这一天,南遥五十载的刑期已满,白凝亲自下令将他从y-in牢中放出,一路护送他直到奈何桥边。
“这些时日,你费心了。”在走之前,南遥向白凝道了谢。
白凝笑着摇摇头,却一把拦下了南遥要去接孟婆汤的手,说道:“稍等片刻,我得跟你说说今儿冥府来的一个怪人,这怪人似乎天不怕地不怕,连玄贺都吓唬不住他,他非要嚷着见你,扬言若是见不到就把冥府掀了。”说罢指了指南遥的身后,“所以我把他带来了,你看看你认得吗?”
南遥心口一震,转头回望,只见身后是那个红衣女子,女子身旁则跟着依旧是少年模样的杨思尘,但杨思尘那衣裳和头发都是乱乱的,好似刚和谁打了一架。
这一眼诧异是喜悦,远远超乎南遥的预料,令他极不相信眼前的场景,又回头望向白凝。
“你别看我啊。”白凝道:“其实以你的罪行,罚你百年都不为过,但是玄贺最终只扣了你五十年,其中缘由你慢慢思量吧。”白凝说完便向那红衣女子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两个多余的人该走了,只是那红衣女子走了几步之后便回头来看,眼里全是不舍,最后是被白凝拉着才勉强离开。
杨思尘刚刚在府中闹得欢腾,又是砸碗碟又是扛椅子的,把冥府众人气得一愣一愣的,不过他现在看到了南遥后,却一声不吭沉默得像个小猫,完全判若两人。
南遥嘴角的笑意收不住,贪婪望了他片刻后才走过去,一开口便是调侃:“大闹冥府,你可越来越有胆量了。”
杨思尘低头揉了一下鼻子,执拗地嘟囔道:“我有什么不敢的,反正见不到你我是不会走的。”
“你怎么就那样肯定会在这里见到我?”南遥问道。
“那个......那个红衣服的姑娘悄悄告诉我的。”杨思尘道,“她若不说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了,就一定要见你一面。”
南遥笑着,却有些酸涩,“其实我还以为,你早就已经忘了我。”
“你以为我和你一样?”杨思尘终于抬脸望向南遥,带着隐忍了许久的怨气说道:“我难道和你一样薄情寡义?我在剑观中等了你五十余年,忍着不死,就是希望......希望有一天你能回来看看我。”
南遥闻言一怔,心口被“忍着不死”这四个字刺痛,他竟不知杨思尘的执念有如此重。
当年不知实情的杨思尘在听了南遥的话之后,便一直在剑观中等他,即便后来病入膏肓深受折磨也不愿离去,他祈愿那个去了很远地界的南遥能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哪怕一个背影也好,但是最终,还是带着遗憾离开。但他却没曾想过会与南遥在如此状态下相见。若知如此,他宁愿早些死去。
而这五十载中,南遥又何尝不念他,苦刑难捱之时,南遥的脑海中尽是他的前世今生,苦的甜的融汇在一起,在他心中交织,伴他熬过y-in牢的一片黑暗。
“对不起。”南遥此时轻声道了一句。
杨思尘扁扁嘴,狠狠白了南遥一眼,却在下一刻扑在南遥的怀中,心中思念如洪流,将他淹得喘不过气来。南遥则拥着杨思尘,一番心满意足。
只可惜这般重逢,是在奈何桥边,孟婆敲了下锅沿提醒二人: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但对于这次离别,二人倒是都不怕了,杨思尘伏在南遥的耳边,一个劲儿地说道:“南遥,我喜欢你,你记住我喜欢你,不许忘。”
南遥一个劲儿地点头,“知道了,我记得。”
“真记住了?”杨思尘不断地问。
“真的,记住了。”南遥不断地答。
“成,我放过你了。”杨思尘笑道。当真是放过了南遥,也放过了自己。
在来之时,那红衣女子就曾问他要不要去三生石旁听听自己前世的事情,杨思尘微一犹豫,还是拒绝了,他知道就算听了,一碗孟婆汤之后还是会忘记的,就像是他现在一个劲儿地向南遥说着喜欢,说到过足了瘾,只为了遗忘前不遗憾。
同上一世一样,杨思尘先喝下了那碗孟婆汤,选择忘却了所有深情,踏上奈何桥。
不过杨思尘除了听南遥的话以外,向来是不怎么守规矩的。原本踏上奈何桥的人不容许回头望,他却不知怎么想的,在上面猛然地回了一个头,正好将南遥捧着汤碗有一丝犹豫的样子看在眼中,记在了心里,带到了来世,成为来世中久久萦绕在他梦境中的片段,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