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我想牵着你的手,光明正大地走着。
我想对所有的人说,我只想跟你在一块。
我们从没做错过什么,只是,我们都生错了年代。
第 一 章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举国欢腾。无论在哪个地方,都能看见一拨一拨的人举着小红旗和毛主席的画像四处游行,前头有人拿着喇叭在喊:“□万岁!毛主席万岁!中国万岁!”后面的人也跟着一起呼喊。都是满腔热血。
家家户户的门神变成了毛主席像,还插上鲜红的国旗。村里的大广播也在响亮响亮地播着革命歌曲,大家使劲地唱着。有的地方还在放鞭炮,炸出了一堆红纸。还有人嫌不够喜庆似的,漫天撒着红纸。比过年还热闹,整个天都成了红色的了。
杨生那年十岁,还只是个孩子。跟着人群在那唱啊笑啊,心里头也热乎乎的。虽然什么都不懂,但他也知道毛主席是个伟大的人,只要跟着他,跟着党,就有好日子过了。
杨生随着人群走了好几个小时,天都快黑了才回家。母亲已经做好了饭,在门口边上等着了,父亲蹲在炕上抽着旱烟,愁眉苦脸的样子。
杨生以为自己会向平时一样被打骂一顿,可今天没有。母亲只是喊了自己一声去吃饭就没话了。父亲还在那一口一口地抽着。谁都没有开口说半句话。
自家的门上插着国旗,家里也贴着毛主席的画像,本来应该每个人都开心的日子,可杨生觉得父母们都不开心,有心事。
热闹一直持续着,直至年关。杨生穿上了母亲做的新棉袄,除夕夜也吃了饺子,守了岁。可杨生觉得今年比往年不一样了。家家户户都热闹得很,可就数自家最冷清了。明明以往年还没到,就有很多人往自己家里钻了。
父亲的眉头到过年了还没舒展过。那些常来的邻居不来了。平时一起玩的伙伴不来找了。今年的猪肉饺子也不香了。
过年的这几天,杨生就坐在自家门前的那棵大槐树下,安静地看着其他男孩在那玩鞭炮,玩纸人。心里也想跟他们一起玩,可那些伙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冷冰冰的了。
杨生想了很久,才站起身,朝他们走去。其实他只想跟他们说:“我家有很多纸人,孙悟空猪八戒的都有,到我家去吧。”
可杨生才走了两步,话还没说呢,人就散开了,几个凶一点的孩子还对着杨生骂着:“滚远点!你个地主恶霸的狗崽子,跟你爹一样是恶霸!”“我娘说了,地主都不是好东西,早晚要被打到的,到时候你这个地主的儿子也一样要打到。”其中一个个子大点的男生抓了一土就往杨生的脸砸去,嘴里还喊着:“打到地主!”
杨生的脸给砸了,衣服也脏了,眼泪也掉下来了,在那哇哇大哭着。那些孩子还在那笑着。杨生他娘听到了外面的声响,赶紧地跑了出来,对着那些孩子面红耳赤地痛骂了几句,就抱着还在大哭的杨生进了屋,栓了门。
1951年8月2日,杨生一家子正在吃饭的时候,十几个村民拿着绳子棍棒就涌了进来,把家里的东西全都砸了个烂,杨生还没反应过来,饭桌就给掀了,自己还捧着个碗呢,哇的一声就哭了。
杨生和他娘被村民用绳子紧紧地绑了起来。杨生他爹反抗了几下,就被打得连鼻血都流出来了,双手也被绑了起来。
一家三口人就这么被抓了起来,推弄着往前走。街上两旁都是人,都是来看打到恶霸的。那些人嘴里骂着,手里抓着土啊烂菜啊,就往三人身上扔。
杨生他爹脾气硬,不肯走,嘴里骂了几句脏话,就被人用棍子使劲地打,有一棍打在了脑袋上,立刻就见了红,没了意识。
就算这样了,那些村民还是跟一群煞红了眼的疯子一样,见杨生他爹不能走了,就拉在地上拖着。没一会,整个身上就没一块好布,里头全都血淋淋的了,鲜红的肉里头沾满了泥沙。杨生他娘一直哭着求着村民发发慈悲,还给跪下了,可半点用都没有。
杨生什么都不懂,只是一个劲地大哭着。
杨生他们被带到一块空旷的地上,那里摆了几张小红桌,村长和村书记都在那,他们背后竖着两根旗杆,上头的白布上写着“打到地主,还人民土地”。
杨生他们就被绑到了三根结实的木桩子上。杨生他爹脑袋一直低垂着,早不省人事了,身上的血还流着呢。而杨生他娘则跟杨生一样,使劲地哭着。
他们被村民围了起来,他们嘴里无不喊着“打到地主”。几个忍不住气的还会冲上来打了他们几拳。杨生他娘挨了几棍子,而杨生不知道被谁狠狠地抽了一嘴巴,右边脸立刻肿得老高,哭得更厉害了。
坐着的村长和书记也不阻拦,只是拿着个小喇叭在那说着些什么,像在做一场冷冰冰的汇报,杨生听到最多的就是“毛主席”“□”“地主”“恶霸”“反动”……
杨生他们在桩子上绑了有三四个小时,在太阳底下也暴晒了三四个小时,早顶不住昏了。等杨生醒来的时候,那缺了边的月亮都半天高了,特亮。
也就这月光,让杨生知道他们不在家里,而是在牛棚里头。没有床没有被子,只有干草和牛粪,还有让人受不住的臭味。
杨生从草里头坐起了身,瞧了两圈,才看见缩在角落的母亲,父亲不在。杨生爬了过去,挨在母亲身边,右边的脸疼得厉害。母亲在缩在那呜呜地哭着,杨生已经有感觉,再也不会见到父亲了,想着想着也跟哭了起来。
杨生和他娘被关在这牛棚里的时候,白天会被村民赶着去地里参加劳动,中途不许休息,有时候会被抓去参加批斗会,做思想教育。等到晚上的时候,再关进牛棚里,都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没有自由,吃的也都是馊了的饭菜。很多时候都是吃着吃着就哭了,完全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是怎么样。夜深时候看着大白的月亮睡了去。
杨生以为他们会在牛棚里关上一辈子。想不到两个月后,那些人终于把他们放了。村书记还给他们分了一小块烂田,配了间漏了顶的土屋。原来的屋子已经没了,给没收了。
或许是这两个月的思想教育做足了,或许是原本已经抱着“会死”的心理,结果不仅被放了,还分到了土地和房子。杨生他娘是带着感激收了这两样东西。
回家后,杨生他娘还教育杨生:“党和国家还是很照顾我们的,生子啊,以后我们都得好好干活,报答党,报答国家,知道吗?”
杨生看着母亲,点了点头。
至于父亲,真的没再见过了。
1953年,杨生14岁。
一个冬天的早晨,他挑着粪水要到田里去,刚开了门,就看见一直小土狗蹲在自家门口缩着,抖得很是厉害。杨生放了装着粪水的木桶,把小土狗抱了进去,喂了热水和食物,等到它睡着了,才继续挑着木桶去了地里。
杨生回来的时候,小土狗已经醒了,对着杨生热情地摇尾,也不肯走了。杨生养了它。
1958年初,农村掀起了人民公社化运动,还有大炼钢。家家户户的铁锅铁铲都给砸了,包括那大木门上的那点铁环也给拆了去。到处都能看见烧得红火的炼钢炉。还有那牲畜是一点也不能养了,要是发现了就是走资本主义的路,免不了要批斗一翻。
杨生他娘已经害怕了批斗这个词,还没等村长来收,就已经把全家里有点铁的东西都给贡献出来了,当然还有家中的几只鸡。
至于那只已经养了四、五年的大黄狗,杨生怎么都不肯放手。那大黄狗又乖又听话,它的吃住都是杨生自己一手张罗的,早就有感情了,跟自己的家人没两样。杨生知道,今天大黄狗给带了去就不会再回来了。
那大黄狗好像也知道危险似的,躲在木床底下死活不肯出来,呜呜地叫着。最后村长还找了几个人来把狗给拖了出来,打了几棍。要不是杨生他娘死死地摁住他,杨生他早扑上去跟他们打成了一团了。
杨生死死地看着大黄狗哀号的模样,感觉就像看到父亲当年被他们拖在地上打的样子。眼睛都红了。
后来那大黄狗在挣扎中咬了村长一口,血都出来了。村长哀叫着一棍子就往狗的脑袋上砸去,也流了血。
大黄狗倒在血泊里,全身都在抽搐,站不起来。眼睛湿湿地看着杨生,哀哀地嚎着,不一会就被村民拖了去。
杨生紧紧地咬着牙,捂着脸,红着眼眶,躲到屋里头去了,看都不敢看。
第二天到公社吃大锅饭的时候,做了狗肉。杨生捧着碗,心里疼不过,蹲在角落里,哭了。
村领导跟人民说了:“努力生产!我们有的是粮食!饿了就到公社吃,吃个够!一定要把钢炼出来!”
人民的生产热情空前的高涨,几乎所有人都把精力放在了大炼钢上。才几个月,村里已经找不到含铁的玩意可以炼了,村领导又组织全体村民上山采矿,没人去务农,把那一亩又一亩的田给荒废了。
后来没有燃料了,就上山伐林,把一座又一座青山砍得光溜溜的。当建造炼钢炉的建筑材料不足时,村领导也是毫无犹豫地把那山后的几百文物建筑给拆了,把砖块拿去建炉,为炼钢服务。
直到年中的时候,每个人都已经感觉到公社里头的饭再也吃不饱人了。从满满一大碗的白米饭到兑了大半锅子水的稀饭,几乎看不见米在哪。更别提菜了。
吃不饱饭,饿着肚子,人民自然产生了怀疑。可这点怀疑跟心里的党和毛主席的地位比起来,还是差了一点。再加上村领导一直在那鼓舞着激励着,说是只要把钢炼出来了,粮食自然就有了,一定要相信党相信主席。于是人们选择了相信,继续不日不夜地炼钢。钢是炼出了不少,可是锅里的饭始终没有多过,甚至有时候只能喝水填肚。
1958年年末。冬天还没彻底来到的时候,村里死了一个人。是个六十几岁的老头,前几天还跟着大队到山上采矿呢,今天就死了,饿死了。
这人命一出来,人民集体陷入了恐慌,那是一种坚定不移的信念突然一夜间坍塌的恐惧感。这次连村领导也不敢再说些什么了,因为他们自己也慌了。
炼钢的事在那几天就完全被停止了,原本红红火火的炼钢炉一下子就熄灭了,不再冒烟,只留下几百个高大的炉子冷冷清清地摆在那。公社里面再也找不出半点吃的了,也没人去了,那些能用的铁锅铁铲也早给抢光了。
田荒了,粮食没了,山里的树也砍光了,想吃树皮都找不到了。短短几天,又死了几个人,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
整个村子沉默地很压抑,每个人的眼里都看不见光了。一开始他们还在想,到底错在了哪,错在了哪。可当死的人越来越多的时候,他们不再想了,唯一想的是怎么找东西吃,怎么让自己活下来。
很多村里人都到村外找活路去了,他们以为只是这个地方才是这样,别的地方一定有很多粮食。可是等出去了,才知道,每个地方都一样。外面死的人甚至比里面的还要多得多。
人们开始疯狂地找东西吃,只要能入口的都吃,什么野菜野果,老鼠蜥蜴的。挖到野菜就算好运了,即使那东西又酸又苦,很难入口。至于老鼠蜥蜴,抓到后直接烤熟了,也不敢一下子全吃了,那是要留着过冬的口粮。日子越远,过得就越发困难。甚至有些人为了争夺一两只死老鼠,把另一个人打死。
也并不是说没有人种粮食,只是人太多,东西太少。不到收成也吃不到,有时候就算地里刚发了几个瘦小的红薯,指不定明天就被人偷了抢了,谈什么收成。
1959年年中,人的样子全变形了。从开始的瘦骨嶙嶙到后来的全身肿胀。有的只肿手,有的只是肿脚,有的是身体瘦得只剩下骨头,可整张脸都肿胀得变了型,扭曲着。有时候皮肤受不住胀破了,就有黄色的水流出来,恶心极了。
杨生知道这些得了肿胀病的人都是快死的人,挨不过几天。他又看了看自己和已经有些不那么清醒的母亲,幸好幸好,没肿没肿。
1960年初冬的时候,村里死了个人,是个四岁大的小孩,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但重要的是他不饿死的,是被他爹煮了吃了的。
那天杨生路过林汉一家,远远的就闻到一股味道,是肉的味道,却闻不出是什么肉,只觉得一阵发酸。杨生还以为是林汉他们不知道在哪捡了腐烂的动物尸体煮了吃。后来听到林汉的妻子惨叫着,嘴里喊着:“你是不是人啊!你是不是人啊!他是你亲生的!你怎么就吃得下去啊你!……”之后是一阵“乒乒乓乓”的拉扯声。
“你别以为我就想!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下不了这个手!你看他那样,四岁了话也不会说,动也不会动,活不了几天了!今天不吃他,明天咱们就得死!你爱吃不吃,你要是饿死了,我也会把你吃了的!”
杨生头皮一下子就麻了,身上也凉了,他听得出来是那男人煮了自己的儿子。钻入鼻子里的那股味道突然让胃里泛起了酸水,杨生一下子就干呕了起来。脑子里想的全是林汉捧着自己的儿子一口一口地咬着吞着的画面。
杨生发了疯似的跑了。
第二天,林汉吃了人的事传开了,但居然没有一个人将他抓起来判罪,每个人都沉默着。后来,很多人就靠着吃刚死去的人的尸体活着。那时候谁会去指责谁啊。
1961年年初,大寒。杨生22岁。
那一年,他在自己和母亲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命的情况下,抢了一个孩子。
那天夜里,杨生运气特好,在野草堆里抓到了四五只田鸡,其中一只个头还很大。这些够他们娘俩吃几天了。杨生将它们装在了麻袋里,绑在腰上,紧紧地捂着,生怕被人抢了。
不过杨生的担心有些多余,现在是半夜,整条土路上除了一点月光,就没别的了,黑漆漆的,连半点虫叫声都没有,特静,有些个寒人。所以当时杨生听到那突然冒起的惨叫声的时候,真的被吓得跌在了地上。
杨生心跳得很快,被吓得不浅,赶紧从地上爬起来,立刻就听出了那声音是从前面那间土屋里传出来的。那土屋杨生认得,那声音杨生也认得,是他家小娃的。
杨生以为出了什么事,赶紧跑过去看。大木门没关紧,杨生一推就开了。
在这种年代,死人是最常见的,早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可里面的情景,杨生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屋里没有灯,但灶上在烧水,火光让杨生将里头的样子看了个清楚。地上整齐地躺了六个人,只是都死了。前五个都是全身发肿着,脸都扭成了一块,但杨生还是认得出那是陈老的四个儿子和他老母,看样子都是饿死的。有些尸体显然已经死了不少日子,皮肤都胀破了,流了好些臭水,烂成一块一块的。那味道恶心极了。
最后一具尸体杨生已经看不出她的样子,可从身材上看,还是瞧出了那是陈老的媳妇。她的眼睛瞪着老大,从里头可看出她死的时候有多害怕。嘴里被塞满了黄泥,把整张脸都撑大了。全身上下,包括脸,都是血肉模糊,也不知道被砍了多少刀。肚子被划开了,里面连肠子都看得见了,还在一抽一抽的。
杨生想起自己的小时候看人杀猪的模样。那猪都被劈成了两半,肠子什么的都被掏了空,可那肉还在冒着热气,一抖一抖的,那时候杨生就吓得当场哭了出来。
现在看见陈老他媳妇这模样,杨生脸都白了,胃里翻腾着想吐,真想立刻跑回家去。可脚就钉在那了,动都动不了。
陈老一家八口人,现在死了六。陈老的小儿子现在都还被陈老抓在手上,一把满是污血的生锈菜刀就架在他脖子上。刚刚那叫声就是他喊的。
那孩子才四五岁,都吓傻了,整张脸都是泪,上面的血迹也糊了。一双眼睛死死地看着杨生,求着他别走。
陈老原本是个大胖子,可现在瘦得跟那抽了大烟似的,根根骨头分明,看着就像骨头外包着一层人皮,眼睛也突着,怪吓人。现在破衣破裤,全身还沾满了血。看样子他媳妇就是他给砍成这样的,现在连他的小儿子也要给杀了。
杨生估计陈老受不了亲人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彻底疯了。
杨生确实想走,可那孩子的眼神实在没办法让他就这么转身跑了。那孩子要是今天死在这,杨生一辈子都不会安心。
杨生强压着心里的害怕,发抖着朝陈老慢慢走过去,小心地说着:“陈叔,那是你儿子啊,快放下来……”
那陈老已经连儿子都认不得了,哪认得杨生,见杨生过来,挥着刀就要朝他砍去。好在陈老也是饿得都不成样子了,没什么力气,给杨生躲了过去。杨生跑到陈老身后,把他夹在手间的那孩子抢的到自己身边。那孩子一脱开了陈老的手,立刻就像抱住救命草一样死死地抱住杨生的腿,怎么也不放手。
陈老手里没了孩子,更疯了,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转过身来,挥着菜刀就是一阵乱砍。杨生自己也是饿着,没多少力气,现在又被那孩子死死地抱住,好几次差点就被砍到了。急忙地向后退着,却被地上的尸体绊着,摔在了尸体堆里,杨生那时候脸那么近地对着那些尸体,差点就大叫出来了。可还没来得及叫呢,陈老的刀就过来了,杨生一急,抬着那只没被抱着的腿,使了全身的力就往陈老的肚子踹去。陈老也没怎么站稳,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脚,向后退了好几步,刚好就撞上了灶上的那锅热水。
锅子底下不平,这一撞就倒了,那还滚着的热水就全往陈老身上砸了。陈老在地上滚了一下,叫了两声,就不动了。一下子就给活活烫死了,全身冒着滚烫的热气,那皮都给烫没了,露出了红鲜的肉。
杨生喘着气地看着,好一会都回不过神来。等到回神了,才紧紧地捂住那孩子的眼睛,抱着他,哆嗦地跑回家去。
回了家后,杨生得在那草堆上坐了有半天才缓了过来,还孩子也在草堆上坐着,已经不哭了,可是抖得厉害。身体也跟杨生差不多,都瘦成骨头了。
杨生他妈半夜听到外面有声响,赶紧出来看,就看到杨生和一个不认识的小孩儿。杨生把事情给他妈说了,说到最后,杨生他妈是听出来了,敢情是要把那孩子留下来。
“生子啊,他是可怜,可咱们养不起这孩子。我们可怜了他,可谁来可怜我们啊,送走吧。”
杨生不忍心,刚把他从刀口底下救过来,现在把他送走,就跟要了他小命没两样。说实在的,杨生做不到。
杨生才刚开口说了个“妈”字,那孩子就从草堆里窜了起来,像刚刚那样,死死地抱住杨生的腿,全身都在发抖着,一脸恐慌。
杨生伸手将孩子揽到怀里,“妈,留着他吧,我把我自己那份分给他吃还不行吗?他就一孩子,也吃不了多少的。”
“你怎么就那么死脑筋!你自己都没得吃了,哪还有东西分给别人!”
“妈……”
“算了,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最好我们两个也一起死了,这样可以到底下找你爸了。”说完,杨生他妈就睡回她那破床板去了。
见杨生他妈已经走了,那孩子才抬起头,惊慌地看着杨生,手上一点劲都不敢松。
杨生确实心疼这个孩子。那些亲人的尸体都不知道堆在家里多少天了,还天天看着。爹疯了,把娘砍死,刚刚又差点送了命。才几岁的孩子,哪受得住这个?
才想着,就听见一声“咕噜”,也不是那从那孩子的,还是自己的。都是饿惨了。
杨这才想起那几只田鸡,摸了摸那孩子的头,问:“饿了不?要不要吃东西?”
那孩子不停地点着头。
麻袋里的几只的田鸡在刚刚的打斗里已经给杨生压死了,杀起来也方便。去了皮,剁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又淘了两把黄黑米,一锅水,放在一块煮。什么是黄黑米,就是那些和着泥沙的陈米。早在前几年,那玩意就连猪都不吃。
煮出来的那一锅,可真就是稀饭啊,就只看见水,见不到米粒。杨生舀了两碗稍微稠点的,送到屋里去。剩下的,才给自己和那孩子吃。虽然连米粒都见不到影,可那孩子还是吃得“嘶嘶”响,都不知道饿了几天,杨生又拿了个发酸的糙饼给他给配着吃。尽管已经发酸了,但那是家里头唯一能吃的东西了,杨生藏了好久都舍不得吃。那孩子接过糙饼,就拼命地往自己嘴里塞。
杨生心疼地说:“慢点吃。”
那孩子突然地就抓住了杨生的衣服,抬起头看着杨生,眼睛里头有泪光,却强忍着,好一会才哆嗦地说:“我不要走……”
杨生愣了一下后,就摸着他的脑袋,说:“没事,不赶你。”
那孩子听后,“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流了满脸的泪,鼻涕也跟着下来了。一只手抓着杨生的衣服,另一只手还在把糙饼往嘴里塞。
那晚那孩子连灌了四碗稀饭,才让杨生给阻了。饿了太久,这一会使劲吃这么多东西,会把肚子撑破的。杨生就见过有人把肚子给吃得撑破的。
那还是半年前,一些村领导饿得实在不行了。他们没受过这种苦日子,通常死得更快。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弄来的一袋生麦子,饿得头昏眼花,就直接把生麦子往嘴里塞,塞到肚子都受不了,才停下来,晚上还喝了水,结果那麦子不知道都在肚子里发涨了几倍,肚子硬生生给撑破了,死了。
那孩子吃完后,就抱着杨生的腰在草堆里睡着,可是夜里睡得不踏实,死活不肯松开手。可能夜里做噩梦了,全身都是冷汗,还抖得厉害,抱着杨生的腰的那双手也是越来越紧。勒得杨生都疼了,几次想把那孩子的手给弄出来,可一拽开了,就又紧紧地抱上了。杨生还真没想到这孩子的手劲这么大,只好让他抱着,轻轻地给他拍着背,好一会才睡安稳了。
第二天醒来后,那孩子的精神头已经好多了,至少不会像昨天似的面青唇白的。可还是爱抓着杨生的破衣服破裤子,走到哪跟到哪,生怕一个不小心,杨生就会把他丢了似的。
陈老家的事,在第二天已经传开了,但也没人指责杨生的不是,都说那孩子可怜,他爸真疯透了,一家子死得凄惨。也说杨生人好,收留了这么一个孩子。只是,多一张嘴,就多一个人吃饭,在这个年代里,谁都不知道能活多少日子。
杨生虽然认识陈老一家,可他并不知道他家儿子叫什么名字,那种比较正规的名字。都说农村孩子没名字。虽然一出生就起了名,可这名字却不常叫,都是起些小花名,说是比较好生养,等到7、8岁了,再把名字转回来。
杨生只记得陈老叫那孩子做“大小耳”,可能是因为那孩子天生有一只耳朵是招风耳的原因,一大一小的。可是杨生总不能“大小耳大小耳”的叫他,怎么也得有个好听点的名字。
杨生问了那孩子,他只是一个劲地摇着头,什么都不说,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后来杨生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杨远。本来杨生是想让他继续姓陈,可是那孩子一听到“陈”这个字,就吓得直哆嗦。杨生只好让他跟着自己姓了。
那孩子倒是挺喜欢这个名字的,不停地点着头。
在杨生身边呆了几个月,杨远有没有忘记那场灾祸杨生不知道,杨生只知道杨远晚上睡觉的时候已经很安稳了,虽然还是喜欢紧紧地抱着杨生。也渐渐地露出了小孩该有的样子。
两人也是经常挨饿着,可还不至于就这样死了。虽然杨远已经知道杨生不会把自己的丢了,可依然是杨生走到哪,他就跟到哪。杨生也为了不让自己唯一一条还能穿的裤子又给打上一块补丁,杨生就一直牵着杨远的手,杨远也是握着杨生的手,握得紧紧的。
有时候杨远会帮着杨生找些吃的。毕竟是个孩子,鬼头鬼脑的,眼睛精得很,往往能找到在隐蔽的地方一点野菜苗,有几次还在那没人到的地方挖到好几些个野薯,小小的,半个巴掌大,味道有点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杨远就开始叫杨生做“爸”。等到杨生回过神的时候,杨远那声“爸”都不知道叫得多溜了。
杨生想想,其实也好,一来他挺喜欢杨远的,二来有个这么个儿子,也省了好些尿布钱,三来自己万一活不过这些年,将来也能有个人给自己上香。
杨生他娘虽然心疼多了一张嘴分饭吃,可在一起生活也有些时候了,多一个人,就多一份生气,不然她就老想着什么时候就该死了。她就杨生一个儿子,而且那儿子还安静得很,没多撒过娇,杨远叫她的那几声“奶奶”,可是甜到她心里去了。
后来杨生才知道,杨远那时候都有6岁多了,只是那些年没得吃,才长那么一丁点,看上去就4、5岁。
1962年末,粮食渐渐多了,日子渐渐好过了,大饥荒终于过去了,都熬过来了,那些没死的人,真是太幸运了。人死的死,散的散,等到觉得这天该清明了,才发觉,那些认识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整个村都冷清了,那种经过了大灾大难后的冷清,连空气都弥漫着庆幸和悲哀。庆幸活着的人还活着,悲哀那些死了的人再也回不来了。大概每个地方都这么冷清吧,可是谁愿意啊!
不过既然活着,那日子就得再过下去。杨生一家三口人,把杨远也算了进去,一人一张嘴,什么粮票啊,油票啊,饼票……多少票就固定着,再想要也没了。原本的属于杨生家的那点地也回来了,重新在上面种了粮食。
1965年,村里基本又恢复了以往的那种气息,纯朴,安宁,他们似乎都走出了那块阴影,该干嘛干嘛去。粮食多了,日子好过点了,就开始有点别的想法了。
杨生他妈是一直想着给杨生找个媳妇,伺候着杨生,伺候着自己,生几个大胖小子,给这家添点人气。可问题是没人肯嫁啊。
没钱是次要,主要还是杨生身边还带着个几岁大的拖油瓶,哪个姑娘家愿意刚入门就被一个大小子一口一口“妈”这么叫着,多丢人啊。
每每这时,杨生他妈就挺怨杨远这小子的,都是他给拖累的,虽然他把自己伺候得也不错,可毕竟不是一条血脉连着的,是人都是有点私心。
对于25岁还没讨到媳妇杨生,他自己倒也不是特别在意,又不是少了个人就没法活,多了个人日子就会更好一点。该吃的饭他还是吃,该种的地他还是种着。
杨远没跟同龄的孩子一样到学校上课,而是跟着杨生在地里忙活,跟了四年多,从七岁跟到十一岁,半点不离。不是因为他有多爱这累死人图个半饱的活,而是他只想呆在杨生的身边,他去哪,他就去哪。那年的事实在太糁人了,就算杨远只是个孩子,可他忘不了。
每个人总能清楚地记得一点小时候的事,就算到老的时候也是清楚地记得。而杨远就是把其他的事都给忘了,也只把这事记住了,就算只剩下一些零散的画面,也是清清楚楚。
往往看得最清楚的画面,就是那些死了几天,还在屋里摆着的死人,而自己则每天看着他们一点一点地烂掉。原本的那个爸爸也是天天发着疯,把全家人关在家里,拿着刀到处挥砍着,妈妈就是这么给他砍死的。那天他还打算把自己给砍了煮了吃,是杨生,也是现在的爹,出现了,命回来了,还吃上了东西,终于不用死了。
在杨远心里,杨生就是一个神。只有在杨生身边呆着,他才会觉得安心,特安心。就算饿死在杨生身边,他也愿意了。
不过,那天夜里无论是谁把杨远救了,相信杨远也一定会把这个人当作神。只是,如果那夜里出现的不是杨生,谁会救他呢?
有时候,这就是命啊。
因为这一次的命,让有些事变了个味,包括后来那几年发生的事,也都是命啊。
到底什么是命?命就是注定了的,命就是到死也变不了的。
1966年,在大饥荒过后的四年,又闹起了文革。一开始,人们不知道这会是一场大灾难,更不知道这场灾难持续了十年。
一开始提出了“破四旧”的口号,至于怎么破,自然就是批斗了。那些戏子啊,尼姑和尚啊,老师啊……都遭了殃,全都得批斗。戏棚,寺庙,全拆了烧了,学校也不让去了,连一些置身事外的学生也加入了红卫兵的行列,无情地批斗着那些教过自己书本知识的老师。那人,都不成人了。
至于怎么批斗?就是由红卫兵抓着绑着那些被批斗的人,然后在他们的脖子挂上个大牌子,跟牵牲口一样牵着游街,让村民看着骂着打着,再到批斗场上做几个小时的批斗,免不了再一顿打,批完了还不算完,接下来的日子,白天做劳动改教,晚上就睡牛棚。
至于怎么改呢?一般让那些“劳改犯”拉土,身上绑着一个小车,身后是一个自家的亲人,拿着土铲子将土把那车给填满了,叫“劳改犯”一直拉着跑着,一连好几个小时,都不给休息的,因为这样,那时候真的折磨死了不少人啊。批斗的时候,外头还围着一大圈的人在看着笑着骂着。将那个“劳改犯”的亲人也羞辱了,再也抬不起头了。
所以那时候很多人,将家里藏着的一点书,一点画,门窗上的一点符纸,任何一点关于“四旧”的东西都烧了个干净,就怕自己也被抓了批斗。如果家里有人被抓去批斗了一番,那跟这人有关系的人,可就都恨死他了。真是人心惶惶啊。
杨生也参加过一次批斗会,不过他不是被批斗的人,只是当个看客。他一直不喜欢参加这些批斗的事,因为看了,就让会让他想起小时候他一家子人被批斗的模样,住了几个月的牛棚,杨生还是记得清楚的。杨生他妈也总是长吁短叹的,让杨生一点错事都不能做,她可真是怕了那些不像人的日子了,如果要是再让她上一次批斗会,她老人家宁可死,也受不住这种羞辱了。
杨生自己不看,也从不让杨远看,只要外头有人被批斗了,杨生就让杨远在老实地家待着。至于杨生参加的那一次,实在是没办法,如果一直都不参加,那就要给冠上一个“反动”的罪名了。所以杨生就参加那么一次。
杨生还记得那时批的是刘少奇,不过不是刘少奇本人,只是扎了个稻草人,在它身上挂了“刘少奇”这个牌子,跟批活人一样批着,最后那个稻草人当着众人的面烧了。那些看着的人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兴奋。杨生想,可能是这些人没被批斗过吧,杨生还是记得那种想死的感觉的,他这辈子也不想再有这种感觉了。活得那个叫谨慎啊。
1968年,杨生二十九岁,而杨远十四岁多快十五了,这两年吃得好,身体也长得快,虽然比杨生还矮点,但过两年,肯定比他高了。
那一年要是没发生那些事,大概他们会平安一辈子吧,可那真是逃不过,都是命啊。
那一年,村里有个女人嚷着要嫁给杨生,那女人比杨生还大一岁,她丈夫死了两年,自己带着个十一岁大的男孩。那时候可真是嚷得村里都热闹了。
说句实话,杨生除了穷点,身边还带着个儿子外,还真不能嫌他点什么。杨生并不像其他庄稼人一样晒得黝黑黝黑,皮粗肉厚的,他的脸很秀气,不黑,就是有点营养不够的泛黄。不知道的人看着他的脸,从不会想到他是个已经在地里劳作了好些年的农民。但是杨生脱了衣服,脸和身体,手和脚,对比一下,差别就很大了。只能说,一副好皮囊,装错了人。
不过跟很多庄稼人一样,杨生的手并不好看,食指跟中指有些弯曲,怎么也伸不直。掌心还有很厚的老茧,黑黑黄黄的,又粗又硬。这双手,跟他的清秀的脸实在搭配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