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心宥用自己有限的人生经验不甚确定地回答:“呃……养家,给老婆孩子一个好的生活?会赚钱,疼老婆,爱孩子……?就,就这些吧……”
舒月凉歪头想了一下,用指尖轻轻敲击桌面:“有一段时间,阿寻的一天是这样的:早上五六点星忆醒了,听见哭声他会总是马上爬起来去换尿布、冲n_ai粉——为了能让我多睡一会儿。
“7点左右准备早饭和星忆的辅食,从我们在一起以后就是他在做饭,说我做出的东西能毒死人所以不准我动手,直到现在我的烹饪水平都一塌糊涂;
“吃完早饭换我看孩子,他会去一次附近的市场,买当天新鲜的水果和蔬菜,因为他去公司有时要一整天,所以午饭也会提前做好半成品放在家里——多数时间都是他从公司赶回来做;
“晚上只要不是特殊情况一律不加班,晚饭之后带星忆去楼下玩,回来给星忆洗澡,洗我们所有人的衣服,因为孩子还小,衣物不但要手洗还要高温消毒。
“如果有工作就熬夜做,第二天只要星忆一哭,无论几点还是第一个爬起来,周而复始,一直持续到他为了尽快多赚钱而扩大业务。”
章心宥惊呆了。他知道荆寻是个体贴而细致入微的人,却没有想到会到这个地步。
“他不但赚钱养家,还分担了一多半我的工作量,那些当初不看好我们的人一个个都闭了嘴——包括我妈。”
可是说这话的时候,舒月凉并没有一丝一毫骄傲的神情。
“可他还是觉得,做得不够。”
为了早点买属于自己的房子,他几乎一整年连轴转,把自己的每一分钟都安排得满满当当。连高烧都舍不得拿出时间去医院,怕传染母女俩而每天睡在公司。
舒月凉因为不想一直做家庭主妇,所以一边带星忆一边写点稿子,星忆上幼儿园之后她就找了正式的工作开始上班了。她劝他无数次:“我也在赚钱,等星忆上小学再买房子完全来得及。我们也不需要那么好的生活条件,过得去就行了。”
“早买比较便宜嘛。”他只是这样安慰她,然后把赚来的每一分钱都花在妻子和女儿身上,在自己能力范围内享受最好的生活。
而这个“最好”,是永远没有上限的。
舒月凉很不解,别人家吵架总是因为老公不顾家,而他们家吵架却是因为老公太顾家——无论她强调多少次“足够了”“没必要”,或者”求你别再勉强了我要生气了”,可荆寻从来都是听着,道歉,但不改。
舒星忆小时候并不经常哭闹,而是悄无声息地淘气。j.īng_力充沛花样百出地闯祸,像个安静的哈士奇,舒月凉一天要忍八百次不去揍她。
然而从她出生到离婚后十年的今天,荆寻别说打骂,连一句责备都没有,永远叫她“爸爸的小宝贝”,永远和颜悦色,永远满足她所有要求。
舒月凉觉得自己跟女儿变成了荆寻侍奉的菩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想要什么马上就有,不想要什么荆寻就天天琢磨你应该需要什么。
“那也……总不能因为他太重视你们离婚吧?”章心宥越听越不懂。
理解他的疑惑,舒月凉笑笑:“他为了我跟星忆付出了他的全部,甚至是——他能想得到的全部。”
“爱一个人就自然而然地想为她做更多吧?”
“是啊,你为他做了一件,他回报你十件;你想为他做得越多,他就为你回报更多,哪怕他一直在做超出自己能力极限的事——”舒月凉突然敛去了笑容,说道。
“这不是爱,是牺牲。”
“他认为一个合格的丈夫和爸爸就应该这样做,少做了任何一点,就不够‘爱’我们,哪怕他在面对我们时,明明j.īng_疲力尽却依然要强颜欢笑——不然就会像他从小到大身边那些来了又走的人一样,算不上真正的家人。”
将喝剩一半的咖啡杯放回到碟子里,舒月凉看着章心宥的眼睛说道:“我跟星忆,把他压垮了。”
舒月凉觉得荆寻跟自己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越来越陌生,她仿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丈夫在一点点为她和女儿逐渐走向崩溃,却无力阻止。
她焦躁不安,总是因为一点小事对荆寻生气,再陷入自责。
舒星忆四岁半的时候,银杏叶金黄的某个秋r.ì,从公园洗手间出来的舒月凉,看到不知为何大哭不止的女儿,和手足无措、慌到连一点笑容都挤不出来的荆寻想,结束吧。
看到舒月凉摘下来的戒指,荆寻什么都没问,好像知道这一刻早晚会来。
“月凉,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这么多年,舒月凉只见荆寻哭过两次,一次是结婚,一次是离婚。
第68章 寻哥,再见
“很难想象吧,一个情场浪子的内里有一个奉献型的人格。”
章心宥盯着渐凉的咖啡,在脑子里消化舒月凉刚才的话:“那他一定是很想要个家,很在乎这个家了……”
“是的。”舒月凉斩钉截铁地承认,“他在乎这个‘家’在乎到超过在乎我和星忆的地步。”
章心宥疑惑地“什么?”“我不是很懂您的意思……”这个家,不就是舒月凉和舒星忆吗?
舒月凉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没有直接回答,慢慢地说:“我大致可以理解他的想法。觉得只有家人才可以让他无条件、不用计较利害的付出,不用在情感上害怕得失和背叛,让他从以往那个颠沛流离的境地里挣脱出来。
“他爱我,他也爱着星忆——这一点毋庸置疑,只是不是用荆寻的方式。
“他用一个完美丈夫的角色爱着他的妻子;用一个完美父亲的角色爱着他的女儿。”
章心宥有一点明白了,却还忍不住为荆寻做辩白:“可他认定的妻子,也只有您啊。他对别人不会这样的……”
“正因为是我,他才在乎得这么用力,用力到他只记得我是他的妻子,是他女儿的母亲,忘记了我是舒月凉——忘记了我也爱着他。
“我相信他会为了我上刀山下火海,却并不是想要去看他上刀山下火海的。”
舒月凉觉得自己和女儿像被荆寻用玻璃罩子罩起来,还是防弹玻璃,看着他在外面赴汤蹈火,回来一身是血还永远挂着微笑告诉你“我爱你们,我没事,不要担心”。
她已经看不到荆寻在笑容背后的其他情绪,他隔绝了所有的j_iao流。
舒月凉并不感动,她觉得悲伤,痛苦,甚至愤怒。
“结婚,是他的自救,离婚,是我的自救。”舒月凉说,“再不分开,先崩溃的那个人是我。”
她看着对面沉默不语的章心宥,轻轻一笑:“是不是有点难以理解?”
有人肯为自己无止境的付出,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一件事?于是同她当初结婚时一样,决定离婚的舒月凉,又一次成了众矢之的。
章心宥摇摇头:“换成我和我爸妈就能理解了,如果真的很爱很爱一个人的话,痛在他的身上还不如痛在自己身上……真的为自己付出了那么多又无法回报,是很难过的一件事……”
舒月凉轻轻吐出一口气:“谢谢你的理解,我把这些说出来自己也轻松了很多。还有一个原因是——离婚这十年来,他跟二十岁相比,唯一的成长就是私生活变成有选择的放飞,即使他在乎你,但这些事他不会说。”
章心宥干笑了两声,“可……寻哥他已经把我拒绝了,”说完自己嘟囔,“这还不如不在乎呢”。
舒月凉听了忍不住哈哈笑:“说实话,我倒觉得他进步了!他会考虑到如何不伤害你了。”
章心宥突然抬头,认真地说道:“舒女士,这点我真的不能理解:就好像说只要对象是他,这段感情就一定要以伤害做结束?可有没有觉得受到伤害是我决定的,不是他决定的啊!”
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声音有点大,又赶紧道歉。
舒月凉不在乎地微微摇头,她好像明白荆寻为什么喜欢章心宥,也明白他为什么不敢跟他在一起了。
“章老师,他今年四十岁,已经算是过完人生的一半了。”
不懂为什么话题突然转到这里来,章心宥不明所以地“是呀?”
“在他二十出头的时候,还有信心有勇气,要脱离他厌恶的那个自己,要过他想要的生活,他迈出这一步并为之努力了十年——结果是,失败了。或者说他认为自己失败了。
“这十年里他留下的痛苦远远比我更多,他能回忆起来的也只有痛苦,要让他再一次踏出这一步,真的没有那么容易。再给他一点儿时间,好吗?”
走出咖啡店已经九点多了,章心宥蹬着车在街道上穿梭,情不自禁地把目光定在一个个与荆寻年纪相仿的男人身上:他急匆匆的想要赶去哪里?他会是谁的丈夫?谁的父亲?他这么晚回家是加班吗?家里有没有人在等他回家?
临别前,他犹豫着问舒月凉:“分开的时候您依然……爱着他,是吗?”
舒月凉不否认,“即使现在我也爱着他——用另一种形式。感情里女人总是比男人走得更快一点,他现在更像是我的弟弟,甚至是我的另一个孩子,他想泥地里打滚儿还是河里游泳都不关我事,我们之间的路早就不再重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