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呓一般的声音,却直直袭入世勋的心脏。是啊,只有活着,才能挂念。只有活着,多年后的吴世勋,在自己的年代中,才不会去挂念一个悲伤死去的人。只有活着,那时候的吴世勋,才会挂念一个浴火重生,决不妥协的人。
【困了吗?】
【好像只有你在,我才能睡的安稳似的。】鹿晗的意识开始模糊,却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有一天,我也要改了这个毛病。你......也是。】
【呐。】世勋就那样坐着,看着那人重新睡去。仅仅这一天,自己的心脏,已经撕裂,狂吼,疼痛到麻木了。在鹿晗身边的每一天,心都会痛一点。
为他的局势,疼痛。为他的不屈,疼痛。为他对这世道的反击,疼痛。为还未到来,却终将来到的离别,疼痛。
如果爱是痛的话。这痛会记多久?
不知道,应该是很久很久吧。
学着鹿晗从前描画自己的轮廓那样,世勋伸出手。他的手,触摸不到鹿晗,却依然紧贴着鹿晗面容的轮廓。【你就是这样记住我的模样的。】
【是啊,很深刻。】闭着眼睛的鹿晗,如此答到。你瞧,都在说梦话了。世勋笑着,收回了手。
抬头去望窗外。
二月都要到头了,竟然下雪了。
约莫是一九二八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雪吧?
雪之纯澈,融化为水,究竟能否洗涤这暗淡的岁月呢?目光重回鹿晗的面容。
【感谢,你活着。】
鸦盲 (十九)
三叩首。
一九二八年 上海 鸿运酒楼
鹿晗拄着拐杖,一身黑色洋装,端坐在酒楼正前方。各门生在不同的圆桌前坐着。【因为身体缘故,将门徒大会推迟到今天,首先给各位兄弟赔个不是】
马七叔叛逆之事,已在上海传了个沸沸扬扬。鹿家盲少的地位,似乎巩固了一番。马七叔与日本人合作,从中谋取利润,却从未跟手下兄弟分红,不义之事被披露。再来,因怨妒鹿家
少爷掌权,炸毁北地码头的鸦片,直接影响到鹿家和日本人的合作,不忠。
对鹿少爷开枪,试图逃跑,却被上野大佐抓回。枪决。
众门生不说话,都望着这年轻少爷的举动。鹿晗一掌拐杖,站了起来。他身边站着一个捧着木盘的年轻女人,木盘里全是一沓沓封好的钱。
【我说过,钱,一分也不会少给大家。】鹿晗往前走了几步。顿了顿。左腿屈膝,右腿也跟着弯下。这一秒,已经跪在众门生面前。
众人膛目结舌。却又都来不及动作。鹿晗表面上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虽然是笑着,但眼中分明藏着什么。
鹿晗将拐杖放下。随即举起手来,呈起誓的手势。【我鹿家,从清代开始,做的是香料生意。命途辗转、世道流离。如今,已经是上海最大的毒枭家族。连三岁的小孩都会唱,鹿家人,鹿家滚,鹿家汉j-ian,鹿家死后也无眠。】
鹿晗嗤笑一声。【终有一天,这仗是一定要打的。民国的人独揽权势,共党步步紧逼。日本人虎视眈眈,各国政党在我中国各个租界横行】
吴世勋就站在鹿晗身边。即使别人看不见他,听不见他,即使他只是一个魂……他又怎可能,不守在这个男人身旁?
【鸦片,只是一件东西而已。但是,看看吧,有多少人,被腐烂成死尸。还没开始打仗,就已经自己麻木,走向灭亡了。】鹿晗将手举高了一些,一咬牙。【我鹿晗,第一个头,是给我鹿家列祖列宗磕的。】说罢。他双手撑地,额头重重的撞在地板上。【由香料世家,变成毒枭世家,因钱权,因时代变迁,成为祸国殃民的家族。我鹿晗,不孝。】
世勋捏着拳头,看着那赢弱的男人抬头的同时,额头已经血青一片。是啊,吴世勋,好好看着,这就是你用灵魂,用心脏,用一切去恋慕的男人。
【第二个头,是给中国千千万万的人民磕的。】又是一声额头叩地的声响。【我鹿家,臭名远扬,与日本人狼狈为j-ian。我鹿家门徒,为收敛钱财,烧杀抢夺。我一个当家的却只能顾忌到,我门徒是否能温饱如初,顾及不到更多可怜人的命途。我鹿晗,对这泱泱大国的百姓,不忠。】
众门徒面面相视,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第三个头,便是给你们磕的。】鹿晗直起身体,再一叩首。【马七叔,是我鹿家门徒。是我鹿晗没护好他。而我鹿晗,也不敢保证,从此以后是否还能顾及到诸位的安危。马七叔的烟馆会关闭。为了填补其他亏空,两个赌场也会关闭。让兄弟们无钱可赚。是我鹿晗,不义。】
鹿晗的声音,很有力。他一直这样跪着,头一直抵着地板,很长时间都没有起身。
世勋望着那些门徒。他们虽然带着不同的表情,却像一模一样般。他们的脸色,如灰土,他们的牙,如獠牙,他们的眼睛,只有利益与钱财。他们的心,究竟,还能不能重拾光芒。
低眼,看着那迟迟不起的鹿晗。世勋,同样是跪了下来。埋下头去。陪你。
这些人,都站着。带着麻木的表情,敌视着你。而此时,鹿晗,请放心。有这么一个人,会陪你一起低头,一起抬头。
【这是鹿家的第一个难关。近日分红后,鹿家可能很难再拿出下一次分红。没钱了,若是要离开的。我鹿晗绝对不留。】鹿晗直起身来,世勋也直身。
你,陪着我一起吗?
那,就够了。只要你一人,便够了。
不出意外的,各个门生当家的,全都起身,无人再去看这盲眼少爷,哪怕是一眼。树倒,猢狲散。怪只怪这鹿晗太年轻,分明是巩固地位的好时机,却在这时候告诉大家金钱亏空。
这个年代,没钱没权,还能做什么?
听到人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当然,他们不会忘记拿了分红再走。端木盘的年轻姑娘,也跟着人群离开了。
【还有人留着吗?】鹿晗虽然看不见,但隐隐觉得凉风嗖嗖。应该是都走完了吧。世勋嘴角却挂着笑意……
鹿晗的心,忽然一抖。那一瞬间,眼眶已蕴起了泪光。他听到了,有重新上楼的脚步声。
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三十个,五十个,六十个,一百个……
留下的人,全部面对着那盲眼少爷站着,互相望了望,都跪了下来。
一,二,三。叩首。
并不是疼痛悲哀的泪水。鹿晗的眼泪,直落而下。原来,让人颤抖的,不是只有恐惧。还有未曾泯灭的人x_ing。世勋侧头望着那面带笑容,泪却流得一塌糊涂的男人,鼻子也有些发酸。
【傻瓜,十分之一都不到啊。】
【已经很亮了,这光。】
一九二八年 上海 日军军统府
上野挂完电话,面色沉重。双手撑在桌面上。和他面对面坐着的,是当时国民政府的一名高官,崔起仁。【毛泽东已从福建撤离。你们国民政府和那个所谓的共产党,究竟卖的什么关子?】
【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日本太君们的利益折损的。这点请大佐放心。这是我们中国的内乱。】
【你们中国真可笑。团结时,为利益翻脸。利益来了时,又为利益相争】
【自然不如你们大日本帝国团结了。只要大君们和我们保持友谊,我中国资源、和日本资源友好来往,区区一个共匪,我们会解决好的】
上野满意的点点头。【今天崔先生来,是为何事啊?】
【是为鹿家。】崔起仁开门见山。【鹿家的权势,早前便有其他商家以及官员表示不满了】崔起仁一手递给上野一盒香烟。【如今马七叔的事,闹得满城皆知。鹿家的金融亏空,也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了。大佐,已经没有子弹的枪,又何必再用呢?】
【哈哈哈哈,崔先生。你知道,本大佐想着什么吗?】上野点燃一支烟,抽了一口。【只有用完子弹的枪,才好拿捏。】
这若带他意的话,却被崔起仁解读的很好。【早闻那鹿少爷,虽然眼盲,却是英俊不凡。想来,大佐也是念在他这位朋友,才如此看重鹿家的吧?】
【钱权色欲,是男人追求的一切。哪怕是军人。】上野说得很轻松。【我知道,那是只老虎。现在,老虎的牙没了。必须得听驯兽师的话。对吗?】
【大佐之意,我不好猜测。】崔起仁站起来,带上自己的军帽。鞠躬,转身离开,却是挂上一抹诡异的笑。鹿家没了利用价值,却还有其他的价值,看来上野看重的不仅仅是鹿家的权势,还有鹿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