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旁边座位上的人抱着包在半梦半醒间摇摆。斐然坐在靠窗的位置,神智清醒,一点困意也没有。左手边就是言研,他始终保持低着头的姿势,不看斐然也不看别人,心如死灰一般。
火车平稳行驶在回家的道路上,窗户上一直映着自己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这一夜,斐然想了很多。
他将回老家的行程提前了,而这一次,他只打算买单程票。
大哥的话又在耳边回响,他已经开始憧憬和言研在老家的未来。
在那个偏僻的小山村,他和言研将重新盖起属于他们的房子,也许在同一家工厂上班,也许可以在大哥的养鸡厂帮忙。几年后,攒了一些钱,再帮言研开一间小小的饭馆。两个人一起拼搏努力把这小饭馆撑起来,等到有一天觉得寂寞了,就去抱养个小娃娃,唤言研爸爸,唤他大伯,日子就在孩子的吵吵闹闹中滑过。
有一天,孩子大了,飞到别的地方,他和言研也老了。
到那个时候闲言闲语也少了,他和言研互相搀扶着在村里新建的公园里散步。
走累了就在公园的石凳上坐坐,打开怀中的收音机,听一两段戏曲,他拉起言研的腿放在自己膝上,揉、捏、按、捶,问一句舒服吗,言研眯着眼点点头,手还在腿上打着拍子。
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人先去了。
留下的那一个,每天在他坟前除除草,放点好吃的,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些村里的事,直到也离开人世的那一天。
离开的孩子会回来操办他的后事,将他葬在先走那人的身边。
这样的日子,美好得让人想掉泪。
这样的日子,他要努力让它实现。
天亮的时候,有列车员推着满载食品的小车在车厢里走来走去。
斐然要了两碗泡面,用叉子挑起面条喂给言研吃。
言研没有挣扎反抗,一口口吃下面条。火车上的水不热,硬邦邦的泡面味道很不好,言研嚼上好半天才咽下一口。
旁边有好奇的孩子盯了他们许久后问妈妈,那个人怎么了,为什么要别人喂
他妈妈瞅过来时正与斐然的目光对上,于是尴尬地笑笑,低下头对孩子说,那个叔叔身体不好,所以才要别人帮忙吃饭啊!
火车进站,停靠在陌生的城市,斐然站起身动了动僵硬的身体,转过头看着神情呆滞的言研,问他要不要起来走走。
绑在手上的麻绳一直让他很不好受,可斐然却不打算帮他解开。
有些能体会欧向奕那时的心情,拒绝接受治疗只为守着随时可能会逃跑的他。
现在的他,也有那份恐惧,言研,随时,可能会离开他身边。
他不想有这种万一发生,虽然也有不忍心,却还是坚持绑着他。
下午的时候,他转过言研身子,让他对着自己,抬起他一条腿,为他揉捏。
坐得太久,他的腿脚都该麻了,这个倔强的人,却一声不吭,连换个姿势也不曾。
像赌气,又或者,是在惩罚谁。
他把自己设想的未来一句句说给言研听,他不在乎别人听到后会有什么感想,现在的他,什么也顾不了了。
言研却仍低着头,目光不知瞅向哪一点,不曾转移。
斐然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便说不出来什么了。
言研,失去了所有的生气,像是一副少了灵魂的躯壳,无声无息。
斐然望着窗外倒退的风景,心里一遍遍默念,快了,快了,就快到了。
他们的归属,他们的天堂。
下一站上来一家四口,一对老实憨厚的中年夫妇带着两个顽皮可爱的男孩。
那两个男孩看着差了两三岁的样子,一个个子高些一个稍矮些。
一上车,两男孩就没闲着,东跑西蹿的,惹得中年妇女频频皱眉连着喊让他们回来以及小心点、别吵了之类的。
个子矮些的很粘那个子高些的,嘴里不停喊着“哥,等等我”“哥,这儿有好玩的,你看你看”“哥,咱们玩捉迷藏吧!”
听到最后,斐然就只记住了那一声声带着童音的“哥”
犹记当年的家乡,也有一个很粘很粘他的半大小孩,用孩童特有的稚嫩嗓音唤他“然哥,然哥……”
疯累了的两个孩子终于回到母亲身边,一个个满头大汗的任由父母抱在怀里休息。
小的那个很快睡着了,大的那个被坐在外侧的母亲抱着,却怎么也无法从母亲那荒腔变调的催眠曲中睡着。
男孩揉了揉眼,伸手摸上母亲沧桑的脸庞,轻声说:“妈,明年我是不是就不能上学了”
女人听到他的话后脸上涌出悲伤和无奈,轻柔地抚摸着儿子的头发,“小勇乖,咱们家情况不好,你爸他是干不了重活了。你弟弟的身体——你是当哥哥的,就把这机会留给弟弟好不好”
叫小勇的男孩用晶亮的眼睛看着母亲,点点头,嗓子里发出“嗯”的一声。
女人抚住嘴巴,闷闷的声音从掌中传出,“妈对不起你。”
小勇又摸了摸母亲的脸庞,脸上带了笑容说:“妈,我没有怪你。我是小磊的哥哥,我应该保护、照顾他,明年我就随三叔去城里打工,将来挣很多很多钱供小磊上完小学,初中,高中,大学!”
女人颤颤地点了点头,眼泪随之滑落,她在儿子脸上亲了一口,带着哭腔低声说道,“我的好儿子乖儿子,妈爱你,你是小磊的好哥哥,最好最好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