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央是座不夜城,学院是个不眠夜。
偌大的南渊灯火通明,督查队严阵以待,学生们顶着刺骨朔风聚在勤学殿外。
他们排队投票,气氛肃穆,即使交谈也压低声音。神色激动而压抑,仿佛在忍耐、等待着什么。
大殿尽头,执事长立在大木箱旁,监督每一位投票者宣誓。
“请宣誓。”
“青山院刘镜在此宣誓,我今日行使南渊学生的权利,负责地投出这一票。”
“请宣誓。”
“我作为南渊学生行使权力,对我的投票负责。宣誓人,南山后院张胜意。”
“请宣誓。”
“我宣誓……”
年轻学生们的誓词回响在高阔大殿,坚定平静。一位接一位,队伍长不见尾。
不管后世史书如何书写,注定绕不开这一夜。
南渊每一个人,都在此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
程千仞立在窗前,院墙屋檐遮蔽视线,只能看到有限的一角天空。
夜空湛蓝,几颗明亮星辰照耀白雪地。
他想了许多事。
直到星辰黯淡,天将破晓。
冬日辰时,天色未大亮。
朦朦晨光中走来负手的书生、身穿黑衣的刀客。
程千仞想,原来一夜时间,如此短暂。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
胡先生说:“恭喜。”
“你获得全院九成九的支持,自今日起,当选南渊院长。继任仪式后,正式上任。”
程千仞离开东院,执事长与一干大小执事、各个督查队长,候在院门外迎接。
有人向他行礼,他觉得受不起,便匆匆避开。
太液池湖水结了坚冰,又覆皑皑白雪,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出湖心岛。
湖边人头攒动,人潮如海。学生们一夜未睡,却各个精神百倍,拼命欢呼。
胡先生见状感叹道:“你还真是不世之材,拨乱之王。大家都相信,你可以带领南渊,走向新的辉煌。”
程千仞一路上不停回礼,终于在督查队护送下抵达藏书楼。
他将在藏书楼顶层宣读继任誓言。那里设有扩音阵法,能令他的声音传遍整座学院。
今日藏书楼戒严,仅三人入内。
楼梯重重,道路孤高漫长,不说点什么,未免尴尬。
程千仞问道:“做院长,能干什么?”
胡先生道:“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觉得钟天瑜该死,他就该死。如果你愿意,还可以革除我与院判的职位,让我们回家种地养猪。”
“这未免太不讲道理……”
院判道:“你是院长,这里你说的话,就是道理。”
程千仞不语。
胡先生回头观他神色,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不会真打算罢免我俩,让你几位朋友继任吧?”
程千仞摇头笑道:“权力真是个好东西。”
“我要带你去看南渊大阵、南央城的阵枢。一旦朝光城失守,这里将是抵御魔族的第一线。一旦安山王起兵谋反,这里将是拱卫皇都的第一线。百舸争流,风起云涌,南渊何去何从,就交到你手上了。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把整个南渊压上赌桌……”
楼梯终于到了尽头。
第83章 无关难易,百死不悔
程千仞来过这里, 胡先生在此约见他, 代为转交朝歌阙信笺,一切风波随之而起。
现在他面前空间水纹般波动, 楼梯尽头又生洞天。
有胡副院长与院判引路, 程千仞随他们拾阶而上。
视野豁然开朗, 藏书楼真正的顶层一览无余。
“更上一层楼。世界大不同。”胡易知笑道,“怎么样?”
程千仞一时愣怔:“很美。”
这里出奇空旷, 一地古铜灯台, 雕刻作莲花形状。花芯烛火明灭摇曳,光影幢幢, 如一池荡漾湖水。
他行走在榉木地板上, 仿佛穿行于莲花盛放的湖水间。不禁想起某些关于南央城阵法的传说。
据说建城之初便有了大阵, 城中无数道看不见的灵气线交织,阵法启动才会显露痕迹。
胡先生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灵气线的起点与终点全在这些莲台。南央天地灵气交汇于此。”
程千仞来到窗边向下眺望,大概是为了方便观景,木花窗异常开阔。
窗下置有矮案蒲团, 案上有茶有棋。
胡易知:“你看到了什么?”
“云海。”
“云海下面呢?”
“太液池、南山、演武场……”
“等你修为进益, 目力更远, 便能看到更多东西。剑阁之巅的白雪、皇都摘星台的金瓦、东境白雪关的城墙……”他顿了顿,“但是看多就腻了,还不如赌钱打牌有意思。”
程千仞感叹道:“登高望远,果然不凡。”
“若你有朝一日超凡入圣,驾云俯瞰整片大陆,才算真正登高望远。”
胡先生认为, 这个年轻人已经有资格知道一些重大秘密。
“除了上次与你说过,北方朝辞宫与南渊学院之间的空间通道外,这片大陆还有从北至东、至西的空间通道。”
“空间通道尽头,每一处重要建筑,都有类似藏书楼上的巨大的阵法。换言之,除过魔族居住的雪域,整片大陆可以连做一个大阵。”
程千仞本以为,跨越南北的安国大运河,已是浩大工程,千秋功业。他很难想象,以大陆构成阵法,到底是什么概念。
如线串珠,空间通道是线,藏书楼、皇宫等地是珠子吗?
胡先生继续挑战他的想象力:“南央大阵,除了御敌,还可自毁。万千灵气线爆炸,能将整个南央炸为灰烬,一点不留。”
程千仞看着那些美丽冰冷的莲花灯台。
“最初建造阵法的人,到底想做什么?”何止可怕,简直疯狂。
百万人口的南央,城市文明高度发达,放眼人族历史也是一座赫赫雄城。除了这里,难道其他拥有大阵的地方,也有自毁功能?
胡易知:“我亦曾揣度先贤用意,不得解法。现在你是院长,这些问题都抛给你了!行了,去致辞吧,关于大阵,以后再慢慢教你。”
程千仞缓缓道:“你们真的打算让我当院长?”
院判寡言,始终抱刀立在一旁。
“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中立的南渊,不再中立,将走向毁灭还是辉煌?”
程千仞记得胡易知说过‘学院永远只忠于真理,永远中立,除非明日大陆沉没,我们永不选择’,甚至昨天,他们谈及钟十六时,胡先生依然表示‘学院不能有立场’。
而今南渊,是否真的准备好面对风雨?
胡先生道:“我没办法,学生们选的,昨夜每个人都宣誓为投票负责。”
他的目光越过云雾,看见楼下人山人海,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意气风发。
院判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享有权利,并为之负责任,才是我南渊学子。”
***
如此重要时刻,程千仞的朋友们应该站在藏书楼外,众人最前列,与新任院长分享荣光。
他们却在很远的太液池渡口,隔着一片白色冰湖,遥望狂热人群高喊口号。
“就像做了一场梦。”林渡之怔怔道:“我们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顾雪绛声音沙哑:“这个问题谁都无法回答,只有时间和历史能给出答案。”
紫衣公子擎着烟枪,面容笼在袅袅白烟后,看不真切,“我只能说我不后悔。我希望他做第一个程千仞,不是第二个宁复还。”
徐冉哪里顾得上这些,她昨天担忧投票情况一直没吃饭,现在手捧卤r_ou_夹馍开心地吃着。
饼酥r_ou_嫩,喷香四溢,冷风里热腾腾冒着白气。生活美满极了。
顾雪绛羡慕道:“心大啊。”
便在此时,他们听到了藏书楼传来的声音。
那里实在太高,人声像从九天之上落下的。
整座南渊迅速安静,所有人屏息倾听。
***
“我说什么都行?”
“现在起,你享有南渊最高权力,可以说任何话,做任何决定。没人有资格反对。”
胡易知开启扩音阵,退至三尺外:“开始吧。”
程千仞向他行了一礼。很端正。
胡易知不禁有些羡慕,这个年轻人不过二十岁,就站在了南方大陆最高处。
时势造英雄,一步登天不外如是。
命运已经给了他最好的牌,洪流将不可逆转的奔涌向前,两岸山峦被抛在他身后。
现在他只要振臂一呼,自有千万人响应,从此便是说一不二的大人物。
或许是风太大,程千仞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他在南山后院做过很多场演讲,不该紧张的。